---
江南水鄉,晨霧如紗。
阿貝將最后一筐鮮魚搬上小船,動作利落,身姿挺拔。常年的水上勞作,并未磨去她眉宇間的靈秀,反而增添了幾分漁家少女獨有的健朗與堅韌。她抬手擦了擦額角的細汗,目光掠過波光粼粼的水面,望向通往鎮外的那條官道。
十年了。自她有記憶起,便在這片水網縱橫之地生活。阿爹莫老憨和阿娘待她極好,雖不富裕,卻也給了她全部的疼愛。只是,心底深處,總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漂泊感,尤其在夜深人靜,摩挲著貼身佩戴的那半塊溫潤玉佩時,一種莫名的悵惘便會悄然浮現。
“阿貝,發什么呆呢?快開船了,今天集市人肯定多,咱們得趕早。”莫老憨在船頭招呼著,聲音洪亮。
“來了,阿爹。”阿貝應了一聲,收回目光,利落地解纜撐篙,小船如同離弦之箭,破開平靜的水面,向著鎮集方向駛去。她將那些無端的思緒壓下,專注于眼前的生活。今日的魚要賣個好價錢,阿娘的咳疾才好抓藥。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滬上。
昔日的繁華并未因時光流逝而褪色,反而更添了幾分十里洋場的紙醉金迷。位于公共租界邊緣的一處狹窄弄堂里,一間低矮潮濕的亭子間內,莫瑩瑩正就著昏黃的燈光,仔細縫補著一件半舊的旗袍。
十年光陰,已將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嬌弱千金,磨礪成眉宇間帶著淡淡輕愁,卻眼神沉靜的少女。生活的艱辛并未壓垮她的脊梁,反而讓她骨子里的那份堅韌愈發清晰。她手指靈巧,針腳細密,這件旗袍是鄰居張嬸介紹來的活計,縫好能得幾個銅板,貼補家用。
母親林氏坐在一旁,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揀選著豆子,不時發出一兩聲壓抑的低咳。當年那場突如其來的禍事,不僅奪走了莫家的顯赫,也拖垮了林氏的身體。這些年,全靠她做些繡活、瑩瑩接些零活,以及齊家管家偶爾偷偷送來的些許接濟,母女二人才得以在這滬上底層艱難求生。
“阿瑩,歇會兒吧,燈光暗,仔細傷了眼睛。”林氏抬起頭,心疼地看著女兒。
“娘,我不累,就快好了。”瑩瑩抬起頭,對母親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那笑容清淺,卻仿佛能驅散這亭子間的些許陰霾。她放下針線,走到窗邊,將緊閉的窗戶推開一絲縫隙,弄堂里嘈雜的人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電車鈴聲瞬間涌了進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弄堂口的方向。十年間,齊嘯云從未忘記過他幼時的承諾。他從一個稚氣未脫的男孩,長成了挺拔冷峻的青年,如今已在齊家公司擔任要職,愈發忙碌。但他依然會定期前來,有時是送些米糧藥品,有時只是匆匆看她們一眼,確認她們安好。他話不多,每次來,都像一陣冷冽而可靠的風,帶來短暫的安定。
瑩瑩知道,齊家內部對于齊嘯云持續接濟她們母女并非沒有微詞,尤其是如今齊家與滬上新崛起的趙家往來密切,而趙家……與當年構陷父親的那個趙坤,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想到此,瑩瑩的心微微沉了沉。
“瑩瑩,”林氏忽然輕聲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下個月,便是你父親的……忌辰了。”
瑩瑩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父親的冤案,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她們整整十年。莫隆當年被捕后不久,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獄中,連最后一面都未能見到。這血海深仇,她們從未敢忘。
“娘,”瑩瑩走回母親身邊,握住她冰涼的手,語氣堅定,“我們一定會為父親洗刷冤屈的。”
林氏反握住女兒的手,眼中淚光閃爍,卻強忍著沒有落下:“難啊……趙坤如今權勢更盛,我們孤兒寡母……”
“再難,也要等下去。”瑩瑩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我們還活著,就有希望。”
就在這時,弄堂里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停在了她們門前。緊接著是輕輕的敲門聲。
瑩瑩與林氏對視一眼,都有些疑惑。這個時間,會是誰?
瑩瑩走過去,謹慎地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齊嘯云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隨從阿忠。
“莫小姐,夫人。”阿忠恭敬地行禮,隨即壓低聲音道,“少爺讓我來傳句話,近期滬上恐有風波,請夫人和小姐務必深居簡出,若無必要,盡量不要離開弄堂。若有急事,可去霞飛路的‘德盛行’尋掌柜的。”
瑩瑩心中一驚:“風波?什么風波?”
阿忠搖了搖頭:“少爺未明說,只讓小人務必傳到此話。少爺還說……請小姐務必保重。”他說完,再次行禮,便迅速轉身消失在昏暗的弄堂里。
門被重新關上,亭子間內的氣氛卻驟然緊張起來。
林氏臉上血色褪盡,手指緊緊攥著衣角:“嘯云這孩子……從不妄言。他既特意派人來叮囑,必是聽到了什么風聲。難道……是趙家又要對我們……”
瑩瑩扶住母親顫抖的肩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娘,別怕。齊大哥既然提前示警,必是有所準備。我們聽他的,這些日子小心些便是。”
她嘴上安慰著母親,心中卻已是翻江倒海。十年的平靜,難道就要被打破了嗎?這突如其來的“風波”,究竟所指為何?是與父親的舊案有關,還是……沖著她和母親而來?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頸間。那里,用一根紅繩系著另外半塊玉佩,冰涼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似乎在提醒著她那撲朔迷離的身世和未曾消散的危機。
而在她們不知道的另一個層面,滬上的暗流,的確已經開始涌動。
齊氏企業總經理辦公室內,齊嘯云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俯瞰著腳下車水馬龍的繁華街景。他面容冷峻,眉頭微蹙,手中捏著一份剛收到的密報。紙張上寥寥數語,卻讓他心緒難寧。
趙家……似乎正在暗中調查十年前莫家雙胞胎的下落。他們想做什么?斬草除根?還是另有所圖?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辦公桌上那個小小的、有些陳舊的布老虎上——那是幼年時,瑩瑩送給他的。十年守護,他早已不再是單純的“保護妹妹”的心態。那份在困境中滋生的情感,復雜而深沉。
無論如何,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再傷害到那對在逆境中掙扎求存的母女。
風,起于青萍之末。滬上這片天,要變了。
而遠在江南水鄉,正與父親在集市上賣魚的阿貝,對即將席卷而來的風暴,尚一無所知。她的人生軌跡,也即將因為這股來自滬上的暗流,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命運的齒輪,在沉寂十年后,再次緩緩轉動,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分散南北的姐妹,推向未知的聚首與漩渦。
---
阿忠帶來的消息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在莫家母女心中激起層層不安的漣漪。接下來的幾日,弄堂里似乎一切如常,賣菜的吆喝、孩童的嬉鬧、鄰居的閑談依舊,但瑩瑩卻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緊繃。
偶爾會有陌生的面孔在弄堂口徘徊,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她們居住的亭子間方向。林氏憂心忡忡,幾乎不敢出門,連咳嗽都壓抑著聲音。瑩瑩則強迫自己鎮定,照常接些縫補的活計,只是每次外出都格外警惕,留意著周圍的動靜。
這日傍晚,瑩瑩去給張嬸送修補好的衣裳,回來時天色已暗。弄堂里的路燈年久失修,光線昏黃不明。她加快腳步,剛走到離家門不遠處的拐角,陰影里突然閃出一個人影,攔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個穿著短褂、流里流氣的男人,嘴里叼著煙卷,上下打量著瑩瑩,眼神輕佻:“呦,這位小姐,看著面生啊,住這兒?”
瑩瑩心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側身想繞過去:“請讓一讓。”
那男人卻嬉皮笑臉地又擋在她面前:“別急著走啊,交個朋友嘛。聽說你們娘兒倆在這兒住不少年了?不容易吧?”他話里有話,目光試圖越過瑩瑩,看向她身后的房門。
瑩瑩的心沉了下去,這些人,果然是沖著她們來的。她握緊了袖中暗藏的一根磨尖了的發簪,那是她用來防身的。
“你想做什么?”瑩瑩聲音冷了下來。
“不做什么,就是好奇。”男人逼近一步,壓低聲音,“十年前莫家的事兒,你知道多少?你那塊玉佩……”
他話音未落,瑩瑩眼中寒光一閃,正待動作,卻聽身后傳來一聲冷喝:“滾開!”
一道挺拔的身影快步走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正是齊嘯云。他面色冷凝,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那個流氓。
那流氓顯然認得齊嘯云,臉色一變,囂張氣焰頓時矮了半截,訕訕地后退兩步:“齊、齊少爺……我、我就是路過,跟這位小姐開個玩笑……”
“我再說一次,滾。”齊嘯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那流氓不敢再多言,灰溜溜地鉆進了旁邊的岔道,瞬間消失不見。
齊嘯云這才轉向瑩瑩,借著昏暗的光線,仔細看了看她,確認她無恙,緊繃的神色才稍稍緩和:“沒事吧?”
“沒事。”瑩瑩搖搖頭,松了口氣,袖中的發簪悄然滑回原位,“你怎么來了?”
“不放心,過來看看。”齊嘯云言簡意賅,他看了一眼那流氓消失的方向,眉頭微蹙,“這些地痞流氓,是趙家手下外圍的眼線。他們已經開始動作了。”
“他們提到了玉佩……”瑩瑩低聲道,心中疑竇叢生。趙家為何突然對玉佩感興趣?難道他們知道了什么?
齊嘯云眼神一凝:“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他示意瑩瑩回家。
回到狹小的亭子間,林氏見到齊嘯云,如同見到了主心骨,連忙起身:“嘯云,你來了,剛才……”
“伯母,沒事了,一點小麻煩,已經解決了。”齊嘯云安撫道,他坐下,神色凝重地看向母女二人,“我得到確切消息,趙坤的兒子趙天祿,最近在暗中查訪莫家當年失散的那位千金的下落,似乎對那半塊玉佩志在必得。”
“他們找貝貝做什么?”林氏驚疑不定,“難道還想趕盡殺絕?”
齊嘯云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恐怕不止如此。我懷疑,那玉佩可能牽扯到別的秘密,或者是趙坤當年構陷莫伯父時,還有什么把柄留下,與玉佩有關。”他看向瑩瑩,“瑩瑩,你那半塊玉佩,千萬收好,絕不能再讓任何人看到。”
瑩瑩鄭重地點了點頭。
齊嘯云繼續道:“滬上如今局勢復雜,趙家與多方勢力勾結,氣焰正盛。我雖能護你們一時,但難保沒有疏漏。為今之計,你們留在這里,終究不安全。”
“那……我們能去哪里?”林氏茫然無助。
齊嘯云目光沉靜,顯然已有考量:“我在蘇州有一處隱秘的別院,環境清幽,少人知曉。我想安排你們暫時去那里避一避風頭。”
“去蘇州?”瑩瑩有些遲疑。離開滬上,意味著遠離她們經營了十年的微薄根基,也意味著……要離開齊嘯云的羽翼直接庇護。
“只是權宜之計。”齊嘯云看出她的顧慮,“等滬上這邊風波稍平,我再接你們回來。留在滬上,目標太明顯,我擔心趙家會不擇手段。”
林氏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齊嘯云,最終嘆了口氣:“嘯云,我們母女欠你的太多了……就按你說的辦吧。”
事情就此議定。齊嘯云行事縝密,很快便安排好了路線和護送的人手,只等兩日后夜深人靜時悄悄動身。
然而,就在莫家母女準備悄然離開滬上的這個當口,江南水鄉的阿貝,卻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契機,命運發生了轉折。
鎮上的鄉紳周老爺做壽,廣邀賓客,連莫老憨這樣的普通漁民,也因為時常供給周家新鮮魚獲,得了一份請柬。周家少爺周文瑾,是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年輕人,偶然一次在碼頭見過阿貝撐船的身影,對其颯爽靈動的氣質印象深刻。這次壽宴,他特意囑咐下人,讓莫老憨帶上女兒一起來幫忙,并允諾給予豐厚的酬勞。
莫老憨夫婦本有些猶豫,但想到豐厚的酬金可以給阿貝添置些新衣,也能好好給老伴治病,便應承下來。
壽宴那日,阿貝換上了一身雖然半舊但漿洗得干干凈凈的藍布衣裳,跟著父親去了周府。她并未像其他丫鬟仆役一樣在廳內伺候,而是被安排在后廚幫忙打理新送來的水產。
宴至中途,后廚忙碌異常。周文瑾因不滿廚師烹制的一道魚羹火候欠佳,親自到后廚查看,正巧遇見阿貝動作利落地處理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鱖魚。她手法嫻熟,姿態卻不顯粗鄙,專注的側臉在氤氳的水汽中,竟有種別樣的清麗。
周文瑾不禁多看了一會兒。阿貝察覺有人注視,抬起頭,對上他探究的目光,微微一怔,隨即坦然一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又低頭繼續忙碌。
這一笑,如同江南三月的春水,清澈而富有生機,瞬間撞入了周文瑾的心里。他見過不少滬上名媛,卻從未有哪個女子,有這般自然靈動的氣韻。
恰在此時,前廳傳來一陣騷動,原來是周老爺珍藏的一方古硯,在展示時不慎被一個毛手毛腳的客人碰落,磕掉了一角。周老爺心疼不已,賓客們也議論紛紛。
阿貝在后廚聽聞,想起自己隨身帶著的、阿爹以前在河里撈到的一塊奇特的魚腦石,質地堅硬,顏色與那古硯頗為相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找到周府管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表示或許可以嘗試用魚腦石調和生漆進行修補。
管家將信將疑,但見老爺正為此事發愁,便死馬當活馬醫,帶阿貝前去一試。阿貝心細手巧,竟真的將那硯臺修補得八九不離十,若非仔細查看,幾乎看不出痕跡。
周老爺大喜過望,對阿貝刮目相看,連連稱贊。周文瑾更是眼中異彩連連,覺得這漁家女不僅容貌清麗,竟還有如此巧思和膽識。
壽宴結束后,周文瑾特意找到莫老憨,提出想聘請阿貝到周家在滬上的綢緞莊幫忙,理由是看重她的靈巧和沉穩。周家在上海的生意做得不小,這無疑是一個走出水鄉、見識更廣闊天地的機會。
莫老憨夫婦既覺意外,又感不安。滬上那地方,繁華是繁華,卻也復雜。他們舍不得女兒,但又覺得這或許是天降的機遇,能讓阿貝擺脫漁家女的命運。
阿貝自己,內心也充滿了矛盾。她對陌生的滬上既有一絲向往,也有本能的畏懼。然而,當周文瑾提及滬上匯聚了各方能工巧匠,或許有機會找到技藝更高超的人,徹底修復那方古硯(他故意以此為由),甚至能接觸到更多新奇事物時,阿貝心動了。她內心深處,始終縈繞著對身世之謎的探尋欲望,滬上,那個據說是她來歷方向的大都市,或許藏著線索。
幾經思量,在周文瑾的再三保證和莫老憨夫婦憂心忡忡的叮囑下,阿貝最終決定,隨周家前往滬上。
她并不知道,這個決定,將會讓她一頭撞入那個正在悄然收緊的、針對她和她從未謀面的姐妹的羅網之中。南下的瑩瑩,北上的阿貝,兩條離散十年的命運線,在滬上這片波譎云詭的天地里,正以無人預料的方式,緩緩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