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貝貝站在繡坊那面斑駁的鏡子前,仔細整理著衣襟。今天她要見的人,很可能是她失散十七年的親姐妹。這個念頭讓她手指微微發(fā)顫,連最簡單的盤扣都系了好幾遍才系好。
“放輕松,阿貝?!彼龑χR中的自己低語,深吸一口氣,“你只是去為一位小姐量體裁衣,僅此而已。”
然而當她拿起那半塊玉佩,準備像往常一樣貼身佩戴時,卻猶豫了。最終,她將玉佩取下,小心地藏在行李袋的夾層中。今日相見,若瑩瑩真是她的姐妹,看到她佩戴著同樣的玉佩,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齊嘯云的汽車準時停在繡坊外。他今日穿著一身深灰色西裝,襯得身形更加挺拔。見貝貝出來,他親自為她打開車門。
“莫姑娘休息得可好?”他禮貌地詢問,目光卻敏銳地掃過她的脖頸——那里空無一物,并沒有佩戴玉佩的痕跡。
“很好,謝謝齊少爺關心?!必愗愝p聲應答,抱著工具袋坐進車內。
汽車駛過繁華的街道,兩人一時無話。貝貝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忍不住問道:“齊少爺,瑩瑩小姐...是個怎樣的人?”
齊嘯云微微揚唇,眼中泛起一絲暖意:“瑩瑩溫柔嫻靜,知書達理。這些年來,她和莫阿姨相依為命,日子雖然清苦,卻從未怨天尤人?!?
貝貝默默記下每一個字。溫柔嫻靜,知書達理——這與她在江南水鄉(xiāng)長大、性格爽朗的自己截然不同。
“聽說她在教會學校讀書,成績很好?!必愗愑值馈?
齊嘯云點頭:“是,她明年就要畢業(yè)了?!彼D了頓,看向貝貝,“莫姑娘的刺繡技藝如此精湛,想必也是從小學習?”
這個問題讓貝貝心頭一緊。她該如何解釋自己的過去?一個在漁家長大的女孩,如何學得這般手藝?
“我娘...很會刺繡?!彼滢o,將目光轉向窗外。
汽車很快駛入滬西地界,繁華漸褪,破敗顯現(xiàn)。當最終停在一片低矮的棚戶區(qū)前時,貝貝怔住了。她沒想到,曾經(jīng)顯赫的莫家女眷,竟會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
齊嘯云似乎看出她的驚訝,輕聲道:“莫家出事後,所有財產(chǎn)都被查封。這些年來,她們一直住在這里?!?
貝貝默然點頭,跟著他走進狹窄的巷道。污水橫流,孩童嬉鬧,女人們在水井邊洗衣閑聊——這一切與她這些月來所見的滬上截然不同,卻莫名讓她想起江南水鄉(xiāng)的樸實生活。
齊嘯云在一扇褪色的木門前停下,輕輕叩響。
門開了。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
站在門內的少女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學生裝,齊耳短發(fā)整潔地別在耳后,眉眼清秀,氣質溫婉。但最讓貝貝震驚的是,那張臉——竟與她有七分相似!
瑩瑩也在打量著貝貝。當看到這個與自己容貌相仿的姑娘時,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
“嘯云哥,這位就是您說的繡娘嗎?”瑩瑩微笑著讓開門,“快請進?!?
貝貝怔在原地,幾乎無法移步。這就是她的姐妹?這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女孩,此刻就站在面前,卻對她一無所知。
“莫姑娘?”齊嘯云輕聲提醒。
貝貝這才回過神,跟著走進屋內。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潔。靠墻的床上,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婦女半倚著,正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她。
“娘,這就是嘯云哥請來為我做禮服的繡娘,莫姑娘。”瑩瑩介紹道。
林氏微微點頭,聲音虛弱:“有勞姑娘了。”
那聲“莫姑娘”讓貝貝心頭一顫。她強迫自己保持鎮(zhèn)定,微笑道:“夫人客氣了。能為您和小姐效勞,是我的榮幸?!?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貝貝強忍內心的波瀾,專注地為瑩瑩量體、選料、討論款式。她專業(yè)的表現(xiàn)很快贏得了瑩瑩的信任和好感。
“莫姑娘的手真巧,”瑩瑩看著貝貝在紙上快速繪制的設計圖,由衷贊嘆,“這旗袍的樣式既新穎又不失典雅?!?
“小姐過獎了?!必愗惖皖^記錄著尺寸,不敢與瑩瑩對視太久——那雙與她如此相像的眼睛,總讓她有種照鏡子的錯覺。
量體間隙,貝貝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瑩瑩的脖頸,那里隱約可見一根紅繩。她的心猛地一跳——那下面是否也藏著半塊玉佩?
“莫姑娘是江南人嗎?”林氏突然問道,聲音雖弱,目光卻格外銳利,“聽口音有些江南腔調?!?
貝貝手中的軟尺險些滑落:“是,我在江南長大?!?
“江南哪里?”林氏追問。
“蘇州...附近的小鎮(zhèn)?!必愗惡?,手心滲出冷汗。她感覺林氏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仿佛要看穿她的靈魂。
瑩瑩察覺到氣氛的微妙,柔聲解圍:“娘,您不是常說江南水鄉(xiāng)人杰地靈嗎?難怪莫姑娘這般靈秀?!?
林氏這才收回目光,輕嘆一聲:“是啊,江南是個好地方...”
量體結束后,瑩瑩送貝貝和齊嘯云到門口。
“莫姑娘,”瑩瑩忽然叫住貝貝,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小香囊,“這個送給你。是我自己做的,里面裝了些安神的草藥??茨阊巯掠行┣嗪?,想必是熬夜趕工的緣故。”
貝貝接過那個繡著蘭草的香囊,鼻尖一酸。這就是姐妹之間的感應嗎?即使不知彼此身份,也會不自覺地關心對方。
“多謝小姐?!彼p聲說,將香囊緊緊攥在手心。
回程的車上,貝貝一直沉默。齊嘯云也不打擾她,直到汽車快到繡坊時,他才開口:
“莫姑娘覺得瑩瑩如何?”
貝貝望著窗外,輕聲道:“瑩瑩小姐...很好,溫柔善良,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這是她的真心話。無論她們之間有著怎樣的過往,她都希望這個姐妹能夠幸福。
齊嘯云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側臉,終是沒有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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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貝貝在繡坊工作室里,對著為瑩瑩設計的禮服草圖發(fā)呆。香囊就放在桌上,散發(fā)著淡淡的草藥香。
她想起白日里林氏那雙銳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如果林氏是她的親生母親,為何沒有認出她來?是因為她與瑩瑩的容貌差異,還是因為...她根本不敢往那方面想?
“阿貝,這么晚還不休息?”趙師傅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碗熱湯面,“吃點東西吧。”
貝貝感激地接過面碗,忽然問道:“師傅,您覺得母女之間,會有心靈感應嗎?”
趙師傅在她對面坐下,點燃煙斗:“怎么突然問這個?”
“只是好奇?!必愗惖皖^攪動著面條,“如果一對母女分別十七年,再見面時,母親能認出女兒嗎?”
煙霧繚繞中,趙師傅瞇起眼睛:“這要看緣分了。有的母女,就算天天見面,也如同陌路;有的母女,就算相隔千里,也能心有靈犀。”他頓了頓,“你問這個做什么?”
貝貝搖搖頭,沒有回答。
趙師傅嘆了口氣:“阿貝,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但滬上這地方,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只要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師傅都會護著你。”
這番話讓貝貝眼眶發(fā)熱。她想起江南的養(yǎng)父母,他們是否也在牽掛著她?
“謝謝師傅?!彼p聲道。
趙師傅離開后,貝貝從行李袋中取出那半塊玉佩,與瑩瑩送的香囊并排放在一起。月光下,玉佩泛著溫潤的光澤,香囊上的蘭草栩栩如生。
她究竟該不該揭開這個秘密?如果相認,會帶給她們幸福,還是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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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滬西那間小屋里,林氏也難以入眠。
“娘,您怎么了?”瑩瑩點亮油燈,關切地問道。
林氏怔怔地望著窗外月色,輕聲道:“那個繡娘...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瑩瑩在母親床邊坐下:“莫姑娘嗎?我也覺得她面善,特別是那雙眼睛,竟與我有幾分相似。”
林氏猛地抓住女兒的手:“你說什么?”
“我說她的眼睛與我很像?!爆摤摬唤獾乜粗赣H異常的反應,“娘,您怎么了?”
林氏松開手,喃喃道:“沒什么...許是我眼花了?!彼D了頓,又問,“你看她...眉心可有一顆紅痣?”
瑩瑩搖頭:“沒有。娘為何這么問?”
林氏躺回枕上,閉上眼睛:“睡吧,明日你還要上學。”
瑩瑩吹熄油燈,卻不知母親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淚水無聲滑落。
“貝貝...”林氏在心底呼喚著那個十七年未曾出口的名字,“如果真的是你,為何不與娘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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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齊氏企業(yè)辦公室內,齊嘯云接到了一通電話。
“少爺,找到劉探長了?!彪娫捘穷^是秘書的聲音,“但他不肯多說,只讓我轉告您一句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翻舊賬對誰都沒好處’?!?
齊嘯云蹙眉:“他人在哪里?”
“在蘇州鄉(xiāng)下。但我看他態(tài)度堅決,怕是問不出什么?!?
“繼續(xù)留意他的動向?!饼R嘯云掛斷電話,手指輕敲桌面。
劉探長的回避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莫家案確有隱情。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文件夾,里面是近日收集的關于趙坤的資料。這個當年陷害莫隆的主謀,如今權勢更勝往昔,與日本商社的往來也越發(fā)密切。
若莫家案翻案,勢必牽動多方利益。這也是為何父親齊銘琛雖然同情莫家,卻一直不敢明著插手的原因。
門被輕輕敲響,齊銘琛推門而入。
“父親。”齊嘯云起身。
齊銘琛點頭,目光落在兒子手中的文件上:“還在查莫家的事?”
齊嘯云沒有否認:“我覺得莫家案有蹊蹺?!?
齊銘琛長嘆一聲:“我何嘗不知?但趙坤如今如日中天,又搭上了日本人這條線,輕易動不得?!彼叩酱扒?,背影略顯佝僂,“這些年來,我暗中接濟莫家母女,已是極限。若再進一步,只怕會引火燒身?!?
“但如果莫家真是被冤枉的...”
“那也要有確鑿證據(jù)。”齊銘琛轉身,神色嚴肅,“嘯云,我知道你心疼瑩瑩那孩子,但行事需謹慎。齊家上下幾百口人,不能因一時意氣而陷入險境。”
齊嘯云默然點頭。父親說得在理,但他無法對真相視而不見。
齊銘琛離開后,齊嘯云再次撥通秘書的電話:“想辦法拿到當年莫家案的卷宗副本,注意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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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坊里,貝貝全心投入到瑩瑩的禮服和齊家壽屏的制作中。唯有在飛針走線時,她才能暫時忘記那些紛亂的心事。
這日,她正在繡制“江南春色”中的一幅柳枝,趙師傅領著一位客人進來。
“阿貝,這位先生想訂做一幅繡屏。”
貝貝抬頭,只見一個身著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站在面前,氣質儒雅。
“先生想要什么樣的繡屏?”她放下針線,起身問道。
男子微微一笑:“聽說姑娘擅長江南景致,我想訂一幅‘漁舟唱晚’?!?
貝貝心頭微動:“先生喜歡漁家題材?”
“是啊,”男子目光溫和,“我有個侄女,從小在漁家長大,如今快要出嫁了,想送她一件嫁妝,讓她記得根本?!?
貝貝怔住了。這話仿佛一根針,輕輕刺中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先生請坐,我拿圖樣給您看?!彼龔娮枣?zhèn)定,取來一本圖樣集。
男子仔細翻看著,最終選了一幅夕陽下漁舟歸航的圖樣:“就這個吧,尺寸不必太大,但要精致。”
談妥價格和工期后,男子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回頭:“姑娘是江南人吧?”
貝貝點頭。
男子笑了笑:“我侄女也像你這般大,若她還在,應該也出落得這般亭秀了?!闭f罷,轉身離去。
貝貝站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這已經(jīng)是第幾個覺得她面熟的人了?難道她與親生父母真的如此相像?
她不知道的是,那位“客人”離開繡坊后,徑直走向停在街角的一輛汽車。車內,齊嘯云正在等候。
“如何?”齊嘯云問道。
男子摘下眼鏡,正是齊家的老管家福伯:“少爺,那姑娘的眉眼,確實與莫老爺有七分相似。特別是低頭時的神態(tài),簡直一模一樣。”
齊嘯云眼神深邃:“這么說,她很可能就是莫家當年‘夭折’的那個女兒?”
福伯點頭:“十有八九。但此事關系重大,還需確鑿證據(jù)。”
“我明白?!饼R嘯云望向繡坊方向,心中已有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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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貝貝終于完成了瑩瑩的禮服。這是一件月白色軟緞旗袍,領口和袖口繡著精致的纏枝蓮紋,既典雅又不失青春氣息。
當她將禮服送到滬西時,瑩瑩驚喜不已。
“太美了!”她撫摸著旗袍上的繡花,眼中閃著光,“莫姑娘,你的手藝真是巧奪天工?!?
貝貝微笑:“小姐喜歡就好?!?
瑩瑩迫不及待地試穿禮服。當她從屏風后走出來時,貝貝幾乎屏住了呼吸——月白色的旗袍襯得瑩瑩膚光如雪,那與她相似的眉眼在精致繡花的映襯下,更添幾分柔美。
“怎么樣?”瑩瑩有些羞澀地問。
“很美?!必愗愑芍缘卣f,“齊老夫人一定會喜歡的?!?
瑩瑩轉了個圈,忽然想起什么:“莫姑娘,齊老夫人壽宴那日,你也會去吧?我想向親友們介紹這位才華橫溢的繡娘?!?
貝貝怔住了。齊家壽宴,滬上名流云集,她一個繡娘,如何能出席?
“這...不合適吧?”她婉拒道。
“沒什么不合適的。”齊嘯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目光溫和地看著她們,“莫姑娘是齊家的貴客,自然應當出席?!?
貝貝還想推辭,但看著瑩瑩期待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
也許,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接近真相,卻又不必立即相認的機會。
送貝貝離開時,瑩瑩忽然輕聲說:“莫姑娘,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與你特別投緣,仿佛早就相識一般?!?
貝貝心頭一顫,強笑道:“我也是?!?
走在回繡坊的路上,貝貝心緒難平。咫尺天涯,大概就是如此——明明至親就在眼前,卻只能以陌生人相待。
但她不知道的是,更大的風波正在醞釀。遠在蘇州的劉探長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只有一句話:
“玉佩已現(xiàn),早做打算?!?
而趙坤的辦公室里,一份關于“江南繡娘莫阿貝”的調查報告,正靜靜躺在辦公桌上。
【本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