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一次被人類捉到。
按理來說,這種偏僻荒野之地的村落,是沒有財力請來一位捉妖師的。這些尊貴的大人物都在都城——遠在北方的京都,而不是出現在這片翠綠掩映的群山當中,更不會出現在一個如此野蠻、用活人祭奠山神的村落里。
但他還是被捉到了,這是他第四次潛入祭祀的廟宇里,抱走那些被用來供奉山神的女嬰,送到山下的城鎮、給無兒無女的老夫妻養育了。
當然,作為一只需要吃血食的貓,這也是他第四次偷走村子里的公雞,他好心地避過了母雞,因為母雞的蛋似乎是人類的收入來源……只是這些村民對他生存需求之外僅存的善良,似乎不太領情。
所以,他們居然想辦法請到了一位捉妖師。在這個皇帝篤信風水國運、崇尚修仙的朝代里,捉妖師幾乎就代表著權勢和財富,即便只粗通皮毛,也是絕對的貴族階級,宅院仆從,前呼后擁,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自己怎么會在這里一失足成千古恨。
鄭玉衡輕輕地嘆了口氣,看著捉妖師符咒鎮壓下的無形鎖鏈,這些鎖鏈幽幽地泛著時隱時現的紫光,在他掙扎的時候,就會浮現著光暈收緊,把他的手腕、腳踝,包括脖頸,都勒出一道淺淺的紅痕。
他不敢再亂動了,只能跟眼前作為祭祀品的女嬰面面相覷,小嬰兒唇紅齒白,眼眸烏黑,不知憂愁地咯咯直樂。
不要再笑了啊。鄭玉衡很失落地想著。你要被祭祀給山神,扔進那個黑漆漆滿是蛇的洞窟里了。
陣法既然被觸動,想必那位捉妖師很快就會趕來了。他環顧著這座破舊但干凈的廟宇,又看了看眼前的女嬰,開始思考自己修行一百六十年的臨終感言。
一百六十年,對于貓妖來說,其實剛剛擦了個成年的邊兒,幾乎可以等同人類的十六歲。
動物的生活環境遠沒有人類復雜,并不知曉什么叫勾心斗角、利益驅使,他也是這幾年化形之后,才逐漸進入人類村鎮的。
就在他的臨終感言想到第四條的時候,眼前蒼莽沉重、光是看就覺得非常有分量的石門,被一只手推開了。
霎時間,清晨耀目的光暈從那道人影身后映進眼眸,鄭玉衡的眼瞳下意識地縮成一線,瞇起眼睛望著來人,抖了抖毛絨貓耳的耳尖。
直到眼瞳適應光線后,他才發覺那是一只很白皙的手。這只手的主人并不是他想象中三頭六臂的模樣,而是一個很纖柔的女子身影。
她穿著一件厚重的長袍,衣袖將她的手臂、手腕都覆蓋了起來,只露出臉龐和手指。長發挽成云鬢,珠飾雖不多,但卻很名貴。
在這件長袍上,幾乎遍布著各種符咒的紋路。它們就像花紋一樣烙印在這件衣服上,泛著隱隱的、難以察覺的光澤,讓這件長袍看上去有非同尋常的重量——鄭玉衡下意識地覺得,這上面的任何一道符咒落在自己身上,他都會死的。
她逆著光走了進來。
鄭玉衡不敢看女性捉妖師的臉龐,他聽說看了會被挖掉眼珠子,為了乞求到簡潔無痛的死法,他老老實實地低下了頭。
腳步停在了面前。
符咒長袍的下擺,是一雙走起來會發出清脆響聲的高齒帛屐,聲音消失的同時,小貓也忍不住垂下耳朵,咽了口唾沫。
在他眼簾的余光下,一只手從袖中伸出——她符咒紋路的袖口下,從手掌開始,纏著一圈一圈的繃帶,雪白干凈、一塵不染,對方突然貼上他的臉頰,將貓妖低下的頭抬了起來。
無形的鎖鏈嘩啦地動了一聲,鄭玉衡抬起下頷,喉結艱難地滾動。
兩人四目相對。
在他的視線接觸到捉妖師面容的這一刻,鄭玉衡此前的焦慮和害怕突然頓住了,就像是周圍的時空都被按了暫停鍵,他怔怔地望著那張臉,忽然有一種突如其來、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一見鐘情”擊中了他,這種感覺仿佛一下子把他大腦的控制權奪走了,居然脫口而出叫了一聲——
“娘子!”
那雙眼睛靜謐無波地看著他。
意識到自己叫了什么的小貓也呆住了。
他眨了眨眼,又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她,小聲道:“……我……”
“你叫我什么。”她低下身。
在這種距離下,鄭玉衡才發現她的美麗已經十分成熟,并非十幾歲青澀少女的美。這讓小鄭貓心里跟針扎似的泛起痛——她不會已經嫁人了吧?那……不不,嫁人怎么了,我肯定可以……
“嗯?”見他不答,董靈鷲又出聲提醒了一下。
鄭玉衡這才收回思路,舌頭打結地解釋:“我……我一定在胡言亂語,大人,我不吃人的,你把我放了吧,我保證我沒有吃過一個人。”
董靈鷲指了指地上的女嬰,盯著他道:“前三個呢?”
鄭玉衡連忙開口:“我沒有吃!我都送給鎮子里的人養了!”
她似乎有了點興趣,居然盤腿坐下來,跟被鎖鏈捆著不得不跪在地上的貓妖面對面。
“那你吃什么?”董靈鷲問。
“我吃……我餓了撿點爛菜葉子吃就好了。”鄭玉衡吸了口氣,裝得很委屈地說。
“撒謊。”她微笑道,“你一定吃過活物,如果你不照實說,我就把你的尾巴切下來,抽出筋,做一條腰帶……”
“我吃過幾只公雞。”鄭玉衡嚇得尾巴炸毛,粗粗地、柔軟的長尾巴立即蜷起來縮成一團,眼眸濕潤地道,“你不要殺我好不好,我很能干的,我可以給大人端茶倒水、洗衣做飯、疊被鋪床,我……我還可以變成原型給你摸,你吃肉只要給我一點湯喝就好了……沒有湯我自己撿垃圾吃也可以的。”
鄭玉衡在她的注視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終于不敢說下去了。
董靈鷲抬起手,那些無形的鎖鏈忽然松懈下去,只剩下脖頸上的這一條,邊緣似乎連接到了她的手上,有一種很詭異的牽扯感,但幸好,她并沒有刻意為難。
“帶我去找收養嬰兒的人家。”她道,“要是你找不出來,我就把你的皮扒下來做個手爐套。”
這位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歡嚇人。鄭玉衡明知道她在嚇唬自己,還是被想象中的那場面驚得眼淚汪汪,不得不隱忍順從道:“我馬上帶您去找,不要扒我的皮,我是一只好貓的。”
董靈鷲這才站起身。
由于鏈子在她手里,鄭玉衡也只能跟隨著她站起來,抱著地上的女嬰,走出了這個黑漆漆的廟宇。
出了廟宇之后,他才忽然發現村落里安靜的太過分了。
他跟隨著董靈鷲走出去,敏感地嗅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簡直刺激得直沖天靈蓋。鄭玉衡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沒有看到具體的景象,他的眼睛就突然被捂住了。
一道溫暖而令人膽寒的吐息壓迫近耳畔。
“你知道他們在祭祀邪魔嗎?”
邪魔……不是山神嗎?
鄭玉衡喉間一緊,低聲道:“不、不知道……”
“如果被我發現,你也參與其中的話。”她的聲音溫柔又緩慢,像是情人之間的耳語,但就是讓人脊背一涼,嗖嗖地冒冷汗,“我會把你強制打回原型,送進那個充滿饑餓蛇群的洞窟里。”
鄭玉衡被她蒙住的眼瞳微微一縮,覺得自己化形不久的腿都有點發軟:“我不知道這件事……”
他攥住董靈鷲的袖子,然后扒住她的手腕抱在懷里,極其可憐無辜地道:“如果我有害一個人,讓我這輩子都抓不到麻雀和田鼠。”
董靈鷲:“……”
嗯,對貓來說,這個懲罰差不多夠嚴重了。
她松開手,仍舊制止對方看向村落的方向,帶著這只年輕貓妖下山了。
……
鄭玉衡還收不回耳朵,所以下山時,董靈鷲在他身上加了障眼法符咒。
小鄭喵很怕這位女捉妖師,光從外表來看,他就知道董靈鷲身份不凡,這讓他聯想到當朝國師——世代相傳的董家,聽說那個家族鎮守著天下至寶,正是他們這代捉妖師在,才能保全龍脈,讓妖族不敢肆意吞食人類來修行。
但除了怕,他還有點隱隱的愛慕。
鄭玉衡根本不知道這愛慕從何而來,總不能這是從上輩子從墳里帶過來的吧?只要一見到她的側臉,這只純情小貓就立刻陷入到幻想當中的風花雪月里,想象著董靈鷲捂住他眼睛的觸感,那溫柔的語調,她美艷絕倫的眉目——這人一定是塊香噴噴的雞肉轉世的吧,他為什么這么沒出息,總想舔上一口?
這種話他是完全不敢說的,只能在心里暗戳戳地想,一會兒想到兩人成親,一會兒想到未來的孩子叫什么名,他已經取到第十八個了。
很快,董靈鷲便從他的描述之下,依次找到了那三名女嬰。她將女嬰身上邪氣除去,這才重新看向鄭玉衡。
對方也在偷看她,被發現后,倉促慌張地轉移視線,假裝在看自己的鞋尖兒。
董靈鷲也看了他一眼,說:“你一只妖,怎么把自己混成這樣。”
連這衣服上都縫縫補補的。
鄭玉衡道:“我不想騙人。”
“這么說,不是你不會變出金銀的法術,而是不想騙人?”
“對。”他堅定道。
“但你連耳朵都沒變消失掉啊。”董靈鷲笑瞇瞇地道,“難道這是你的愛好嗎?”
小鄭喵臉紅了。他確實不精通法術。
董靈鷲繼續道:“就算你沒有害過人,我也不可能把一只肉食貓妖放在外面置之不理的。你要跟我回京都,統一看管起來。”
看管……
鄭玉衡腦海里浮現出自己被關在籠子里的畫面。
他剛要反抗,就對上董靈鷲的眼眸,話到嘴邊,突然卡了一下,變成了:“能把籠子……放你家里嗎?”
董靈鷲:“什么?”
“沒什么,”鄭玉衡迅速低下頭,毛絨絨的耳朵很尷尬地抖了一下,以掩蓋自己泛粉的耳尖,“我才沒有想跟你交/配成親生貓崽呢,我可沒想,你別污蔑我。”
董靈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