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小皇帝迎面從正殿進(jìn)來,過了幾道門檻兒,外頭的女使們低頭行禮,一概如常。他正好像尋常似的來補(bǔ)今日在兵部未足的昏定,從珠簾外頭穿進(jìn)來,第一眼就看見了鄭玉衡。
屬實是小鄭太醫(yī)過分打眼,生得遭男人嫉妒。而且慈寧宮滿院子的女使女婢,就算是太醫(yī)里面,也只有他一個人能往來自如、給孟誠一天添八回堵。
此刻,鄭玉衡才穿好衣服,來不及檢查,不知道哪里有沒有流露了跡象給孟誠看見……他們兩人不光是“母親在外頭找了個小相好的”這種荒唐關(guān)系,還有一層君臣之義,就算沒有這個,要是按照年齡,哪怕只小了一個月,鄭玉衡也不免要叫他一聲“孟兄”。
這聲“孟兄”可沒有叫出來的必要,鄭玉衡只老老實實地叫他陛下就夠了,不然小皇帝性子一上來,鄭玉衡雖然說不上怕,但也不想讓董靈鷲為難。
孟誠的眼睛在他身上打了個轉(zhuǎn)兒,見這位久未見面的小鄭太醫(yī)一沒穿醫(yī)官的衣裳、二沒穿文官的補(bǔ)服,而是一身軟緞常服,衣衫在四月里略顯得單薄,但此人比自己稍高了半分,清俊年少,霜形雪塑,正溫文爾雅地跪在母后身前,似乎方才在回話。
小皇帝眼睛里是這么看的,心里卻跟公主見他的第一面想到一處去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回來就跟個狐貍精似的,要不是怕母后傷心,怎么不死在外頭。
孟誠憋了一肚子氣話,可張口說不得,只得在殿中跟董靈鷲行禮,道“兒臣請母后鳳體坤安。”
“免了。”董靈鷲目光平和,面無異色,柔和地跟孟誠道,“要是只請安,這會兒就回去休息吧,哀家最不喜歡繁瑣規(guī)矩,你知道。”
孟誠道“兒臣知曉,所以前來還有一事請教。”
自從上一次董靈鷲親自教導(dǎo)他政務(wù)開始,慈寧宮自然就設(shè)了皇帝的御座,離董靈鷲的案前很近,華貴周全,只是位置略偏些。
這時趙清將椅子挪了挪,方便孟誠坐下,小皇帝就坐到椅子上,姿態(tài)恭敬地問了幾句政務(wù)上的事兒,話沒說完,忽然轉(zhuǎn)頭看向鄭玉衡,道“原來鄭太醫(yī)回來了,兒臣沒看見,耽誤母后跟他說話了。”
董靈鷲心里怎么想的還不知道,反正鄭玉衡是一個字兒都沒信。孟誠肯定看見他半天了,所以故意跟檀娘東拉西扯的不理他,可嘆的是他剛剛?cè)橇颂茨锷鷼猓@時候不敢起身,所以沒動。
董靈鷲拈起一本他說的奏章來,邊看邊道“也剛回京,皇帝不是知道么?跟朱里阿力臺一起回來的。”
孟誠道“原來如此,這么會服侍伺候、醫(yī)術(shù)又這么高明的人,本就不該往外跑的,是兒臣不孝,擅自做主,反而帶累母后擔(dān)心。”
要是鄭玉衡真出了什么事,小皇帝怕被母親責(zé)怪,說不準(zhǔn)要七上八下地害怕,但這工夫他囫圇個兒地回到慈寧宮,孟誠就又翻臉,看他哪兒哪兒都不順眼了。
天底下人的脾性大多這樣,鄭玉衡懶得理他,假裝沒聽見,悄悄地觀望董靈鷲的神情。
董靈鷲比他們兩個加起來的心眼子還多,喜怒內(nèi)斂,淡如止水,讓人完全窺不出究竟是高不高興。
“哀家也不擔(dān)心,”董靈鷲說了句兩個人心里都清楚是假的,可誰也不敢直言的話,“鄭太醫(yī)醫(yī)術(shù)高明,失了可惜。快起來吧,是皇帝打攪哀家跟你敘舊了,還跪著干什么?”
鄭玉衡這才不聲不響地起身。
他迎著孟誠來回盤旋的視線,竟然莫名生出一股偷情被捉的詭異愧疚,耳根的熱還沒退下去,只能攏了一下袖子,遮住自己傷痕未愈的手。
“是朕打攪你了。”孟誠笑著道,“身體還好嗎?沒受什么傷吧?”
鄭玉衡望見他唇邊的笑意,在心里無聲嘆氣——黃鼠狼給雞拜年,看著笑里藏刀的,這個最坦誠最單純的皇帝陛下,理政久了怎么也玩起這套來了。
就跟董靈鷲不喜歡過于繁亂的規(guī)矩、卻自有法度一樣,小鄭太醫(yī)也不喜歡假笑應(yīng)酬打官腔,但他明白世情道理,非要用的時候,也并不生澀,于是不卑不亢地回復(fù)“承蒙陛下和太后娘娘關(guān)懷,臣身體無恙,沒什么值得掛在嘴邊的傷。”
孟誠又道“那好,朕看見你回來,心里也放松了。是記太醫(yī)院鄭玉衡一功呢,還是記……戶部承務(wù)郎鄭鈞之一功?”
“臣……”
“這里哪有戶部的人。”董靈鷲淡淡道,“他是替哀家出京尋藥去了,碰見押送北肅人回來,湊巧一起進(jìn)京。”
太后開口,孟誠就不好在這件事上扯著他不放了,咳了兩聲,道“是,兒臣記錯了。”
董靈鷲看完了奏章,跟孟誠從這紙上的事,一直談到六太子在京中的事情,雖然說是比照宗親軟禁起來,但想來不日就要有北肅使者為議和而覲見,那院子其實也住不了多久。
皇帝沒去見他,以孟誠的身份,過去有失尊貴了,但他又實在想看一看這個北疆之外、偏僻冰雪之地的繼承人,便詢問母后,是否要傳召他一見。
董靈鷲看完這些,不再管筆墨事,隨即摘了護(hù)甲凈手,換到第二條帕子擦拭時,從容不迫道“你是君,他是臣,雖分屬兩國,他僅是儲君,仍有天地君臣之別……這不是我要說的,這是天底下大多數(shù)人這么想的,你要是去理會他,無論是召見、還是前往,都不太好。”
孟誠沉思片刻。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董靈鷲慢條斯理地闡述,“你雖然是大國之君,可從小錦衣華服、玉粒金莼,是傾天下之力供養(yǎng)而成的太子,先皇帝駕崩之前,沒讓你經(jīng)受過太多的苦,所以登基以來,面臨五湖四海、茫然失措,瞻前顧后,總疑心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信心不足……如今聽聞只知騎射御馬的蠻荒北國,竟然養(yǎng)出能掌兵弄權(quán)、代父親征的儲君,心里不滿?”
知子莫若母。孟誠這點(diǎn)心思被她戳中個九成九,無奈想著恐怕這輩子都翻不出母后的掌心了,旋即應(yīng)答“母后英明,只唯有一點(diǎn),兒臣并非不滿,而是正要因這個請教他。”
“他是敗者,請教他什么?”董靈鷲注視著對方的臉,似乎對他接下來的回答很有一番考量。
“朱里阿力臺雖然是敗者,卻不是敗給我,而是敗給耿大將軍、敗給兵部諸位大人、敗給母后您,兒臣不過是各方當(dāng)中的潤滑之物,是將絲線織成綢緞的織機(jī)而已,本身空落落地擺在那兒,并沒什么效益。”
孟誠捋了捋話頭,雙眸清明,懇切真誠。
“所以于兒臣而言,他并非敗者,反而此人的才智謀略、勇毅膽氣,讓兒臣望之不如。今朝是他為我大殷的階下囚,若是有一日……說句我不該說的話,若有一日母后松手不管了,或是沒有您鎮(zhèn)壓著了,倘或十年二十年不敗,也終有敗的時候,介時兒臣、兒臣的孩子,又是誰人的階下囚呢?”
他這番話情真意切,居然帶了深沉的悔悟思索之心。董靈鷲聞言,緩慢頷首,輕輕地揉捏著微酸的指節(jié),微笑不語。
鄭玉衡的重點(diǎn)卻抓得很是準(zhǔn)確——孟誠的孩子?誰的?皇后的?
他又一聯(lián)想孟誠對別的妃嬪的態(tài)度,覺得以小皇帝的脾氣,別的嬪御所生的孩子,于他而言,恐怕都沒法讓他這么精打細(xì)算、仔細(xì)地為之籌劃學(xué)習(xí)。
……等一下,他都有孩子了?檀娘要做皇祖母了?
鄭玉衡悚然一驚,望了望太后娘娘風(fēng)華絕代皎如月輪的姿容品貌,喉結(jié)微動,總覺得有點(diǎn)兒不得勁兒。
孟誠見董靈鷲沒有出言,便試探著繼續(xù)道“他生在蠻荒之地,是不假,可是倘若他沒有能力、沒有在周邊的部落里打出幾個勝仗來,難道北肅人人都是傻子不成,會把軍隊交給他?這樣一個資源匱乏、每到缺衣少食以劫掠為生的部族和國家,寒苦地里,生出年少卻勇毅的儲君來,即便是不為學(xué)一些什么,只是去談一談,也好讓兒臣安心。”
董靈鷲問“若是讓皇帝親征,皇帝可敢否?”
孟誠沉默下來,猶豫了半晌未答。
她繼續(xù)問“若是給皇帝兩萬兵馬,可以斗勝耿大將軍否?”
孟誠遲疑道“兒臣實在不能。”
董靈鷲注視著他的眼睛,語調(diào)不疾不徐,輕柔溫和,但在前兩句之后的此言,卻仿佛充滿了一股無形滿溢的力量,浩蕩如波、巍峨如山。
她問道“若敵軍逼至京都紫微宮外,皇帝可敢以劍相對,死社稷否?”
孟誠這次連猶豫都不再有了,當(dāng)即回道“兒臣必不后退,死江山社稷,死在母后與皇后之前,倘若拋棄母親妻子、文武百官而去,合該萬世天誅地滅,不配登此龍座。”
董靈鷲望著他,稍微向后倚靠些許,稍有放松之態(tài),閉眸長嘆,緩緩道“雖是幼龍,也是龍身,以前江海里翻個個兒,哀家只當(dāng)你是鯉魚、是蛇、是蛟,如今養(yǎng)這么些年,倒長出角來了。”
孟誠這才回過神來,此刻,才恍然已出了一后背的汗。
“你想去見見,是好事。”董靈鷲一錘定音,算是準(zhǔn)了,又補(bǔ)充,“但哀家先前說過,以你的身份,不該搭理他,要是行白龍魚服、趁夜私訪的事兒,反而小氣。”
孟誠聆聽片刻,也跟著點(diǎn)頭,覺得這明面上不見、暗地里瞧瞧去看,怎么有點(diǎn)兒口不對心的模樣。
“這樣吧,”董靈鷲看了一眼鄭玉衡,“難為鄭太醫(yī)跟那位北肅六太子一齊回來,讓他代你去,要問什么,你寫在紙上告訴他,鄭太醫(yī)照著念、照著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