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鄭玉衡年輕生澀,除了董靈鷲以外,沒跟別人有過過密的接觸。他家庭環(huán)境使然,上無長輩慈愛,下無同齡且關系近一些的兄弟姐妹,導致他的性子在堅韌不拔的同時,又磨出來一點兒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獨”。
這回解了心結(jié)之后,更是將太后娘娘視作畢生的歸宿。她要說什么做什么,鄭玉衡實在很難拒絕。
他將董靈鷲抱進寢殿,合上畫著松山白鶴圖的屏風,身影便潛入屏風之后,一直停在床榻軟帳旁。
窗隙未關,紗帳微微拂動,室內(nèi)在爐火的煦暖之下呈現(xiàn)出一種合宜的溫度。
鄭玉衡將她按在榻上,低頭抵著董靈鷲的肩膀,沉沉地吸了口氣,然后才稍微松開,雙手撐著她腰身的兩側(cè),抬眼看她。
董靈鷲微微一笑,像平常那樣伸手摸他的臉、撫摸他的發(fā)鬢,輕聲:“為難你了?”
豈止為難,鄭玉衡在心里滿腹控訴,醞釀了好一會兒,到了口中,卻只憋出來一句:“……還好。”
可這兩個字也是壓抑著、隱忍著的,帶著些許變了調(diào)的沙啞,分明清越溫文的男聲,都渡上一層令人耳朵發(fā)癢的欲望牽引。
董靈鷲抬起手,兩指搭在他的腰帶上,只是輕輕一碰,這條帶子乖順地伏在她手中,隨之而墜下的綢緞軟軟地落在董靈鷲指間。
她道:“我只是看看。”
鄭玉衡喉結(jié)微動,努力保持著最后一點兒岌岌可危的矜持:“臣知道……”
董靈鷲折了折垂墜下來的月白絲綢,仔細給他看了幾眼,道:“倒也沒破皮,怎么就這么嬌氣了?”
鄭玉衡脊背一僵,小聲道:“您不長這個,不知道漲起來是很疼的。”
董靈鷲親了親他的臉頰,安慰道:“不逗弄你了,我給你解下來。”
她探手,鄭玉衡卻躲了下。他對董靈鷲的手指既渴望,又生出一種能操控他身軀和欲念的隱隱恐懼,所以才這么輕微地別扭了一下。
鄭玉衡道:“我……我自己來。”
董靈鷲默許了。
她支著下頷,面不改色地端詳著他坐到榻邊,衣衫不整,額角微汗,紅著耳朵解開繩結(jié)上的鈴鐺,這小鈴鐺雖然小,但掛在紅線上,線條又勒進脆弱的表層里面,所以很是費力。
等鄭玉衡解下鈴鐺和繩結(jié)后,他已出了一身冷汗,手頭的事一停,才覺察出董靈鷲的視線一直停住不動,正從容而溫和地審視端詳著他。
她長久的凝視,帶著一股強烈的羞恥感涌上心頭。鄭玉衡整理衣衫,遮住不堪流露之處,湊過去討她的親昵。
小鄭太醫(yī)的眼睫還濕著,潤澤地黏連起來,一簇一簇,格外顯眼。他討親時會半閉起眼,墨黑的瞳仁擋在眼睫下,虔誠又依依不舍地貼著她的唇,蹭她的臉和脖頸。就像是小動物一樣。
董靈鷲怎么能不寵愛他?她伸手回抱,柔和地親了親他,說:“還痛嗎?”
鄭玉衡低聲道:“您在這兒……臣怎么能放松。”
董靈鷲挑了下眉:“原來是怪我離得近,既如此,哀家這就——”
話沒說完,鄭玉衡早就扯著她的袖子又擁過來,用柔軟的唇堵住她的嘴,把她抱得緊緊的:“不怪你,不怪檀娘,我錯了。”
董靈鷲安撫地摸著他的背,而后又親手給他整理衣衫,說:“就這一次,不鬧你了,好好過年要緊。”
鄭玉衡聽了,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高興和松一口氣,而是想——要是他沒能滿足太后娘娘,她去找別的年輕郎君怎么辦?這世上沒有底線的人可多了,董靈鷲要是碰見那些慣會獻媚、別有所圖的人,被對方騙了怎么辦?
他如此想著,到?jīng)]意識到自己在孟誠眼里其實也跟這個形象相差無幾,只是暫時取得了跟小皇帝從容相對的緩沖期而已。
他思索著說:“……要是您想的話,也要跟我說,說不定我就……”
“你就?”
鄭玉衡說不下去,他這個人到了沒有辦法、或是沒有臉面再回話的時候,就會用行動示意。
董靈鷲等了等,見鄭玉衡閉口不言,反而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手指放到衣襟上……這衣襟經(jīng)過此前那么多的“劫難”,已經(jīng)讓揉得全是褶皺,層次混亂,松懈地向外敞著。
他將她的手按在胸口,偏頭蹭她,輕輕地補充:“我就什么都聽您的了。”
……
孟誠回歸元宮的路上,沒有單獨乘轎,而是跟王婉柔共乘。
在華蓋儀仗撐起后,孟誠伸手扶著王婉柔坐到身邊,而后握住她的手,一直默默沉思,沒怎么說話。
王婉柔也不打攪他,而是由著他的手搭在腕上。等離開慈寧宮很遠后,孟誠才思索無果,不解地道:“鄭玉衡今日吃錯了藥?”
皇后拿著醒神的香囊,解開香囊的一端,放在面前嗅了嗅,聞言道:“鄭太醫(yī)不是跟陛下很和睦的嗎?”
孟誠抵著下頷,搭在她腕上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就是和睦才吃錯了藥。他在朕面前少有不張牙舞爪的時候……要不是前些時日母后因魏侍郎的事病了一場,讓朕鑒了鑒他的心,否則此人早就被轟出宮去了。”
王婉柔心道,要是母后不曾允準,你怎會有轟走他的時候?但她看破不說破,放下香囊,低頭打理身上的腰飾和瓔珞。
“你說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孟誠咨詢道,“這人真的可信嗎?”
“阿彌陀佛。”皇后雙手合十,語調(diào)輕柔地念了句佛號,打趣道:“妾又不是他的肚里蛔蟲,怎么知道這樣的事?陛下這些日子不曾尋釁為難,不是早就感覺到鄭太醫(yī)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樣兒了嗎?”
孟誠沉默片刻,先是有點兒被說服了。他這幾次雖然臉上不高興,但也都是心里的那點兒意難平作祟,雖然介意,但為了太后計議,倒也沒有眼里完全容不下他的意思。
小皇帝剛想到這兒,忽而又反應過來:“姐姐什么時候向著他了?什么叫我尋釁,我為難?”
王婉柔輕輕掩唇笑了笑,放下手,目視前方道:“沒這回事。”
“怎么沒這回事兒?這不說清楚,朕又要煩惱好幾日了。”孟誠一邊道,一邊扯著她的袖子,把皇后的身子轉(zhuǎn)過來,他倏地靠近逼壓過去,劍眉星目,摟住她的腰按在懷里,“可是母后跟姐姐說什么了嗎?她是不是這個意思?覺得朕無理取鬧,覺得朕不夠成……”
“哎呀?jīng)]有……陛下,哎,沒……”王婉柔被他箍著腰,動也動不得,只好說,“我早就說婆母格外中意他,你偏不信,還不叫我說。陛下是孤家寡人,是九五之尊,妾說的話都是耳旁風,不中用、不中聽。”
孟誠皺起眉,恍惚記起一年前她就粗略地提過這事,他一拍大腿,可謂是痛心不已,可惜為時已晚。
“轎子要晃了,你快坐回去。”
孟誠松開她坐到原處,垂頭喪氣地待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以后,請皇后直言進諫,朕是不會生氣的。”
王婉柔撣了撣衣袖,沒看他,端著架子說:“陛下是孩子脾氣,晴一陣雨一陣,妾不敢。”
“王姐姐……”
王婉柔還是道:“原本母后挑我做兒媳,就是為了能輔佐陛下,讓陛下一些氣急了的想法能夠免去禍事。可是從前妾沒有做好,陛下的心性也不定,從此妾再不敢攬這個責了。”
孟誠道:“好姐姐,我立個誓,寫個圣旨給你,日后要是再有翻臉的時候,你拿圣旨往我的臉上摔,就當教訓我多多反省自己了。”
王婉柔愣了半天,發(fā)自內(nèi)心地道:“這可不敢,除了母后之外,誰能教訓陛下呢?妾最多只能勸諫罷了。”
孟誠一想到鄭玉衡,就痛定思痛,覺得自己不能一葉障目,也不能再任性了,否則今日是這個鄭太醫(yī),要是以后還鉆出來什么張?zhí)t(yī)、李太醫(yī),一個個都靠著漂亮長相來迷惑他的母后,別說朝廷會怎么樣了,就是他這個皇帝,也能三天兩頭在龍位上厥過去。
他當皇帝,不能除了母后之外,身邊的人都不敢說話。母后又不能時時刻刻在身邊,為他留意、替他甄別,就算是為了杜絕幾個禍亂朝綱的禍害種子,他也非得改了這個不重視別人說話的毛病。
孟誠雖有改正之心,但他獨特的預感總是在隱隱提醒他,能讓他青天白日兩眼一黑的事兒還在后面呢。
果然,年節(jié)過去,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了七日,待到第一次上朝商議北征事宜時,讓孟誠兩眼一黑差點在皇位上厥過去的事兒發(fā)生了。
大正月的,就算是官員上朝,各個也都較往常和氣了不少。大朝會過后,孟誠召集戶部上上下下大小官員,只要是能在金殿上奏事的、手里捏著實務說得上話的,全都召進了神英殿議事。
皇帝穿著赤金帝服,面龐年輕英俊,卸下冕旒,只戴著一頂金龍含珠冠,坐在御座上,手旁最近的兩位,就是戶部徐尚書徐瑾、戶部侍郎溫皓蘭。
其余的戶部文官則是分列兩座,最末尾的是著綠衣的五品京官,幾乎全是生面孔。
孟誠隨手免了眾人的禮,根本就沒往后看,而是先客客氣氣地跟徐尚書溝通了幾句——虛賬案壓在董靈鷲手里,他尚且不知。
小皇帝雖然對徐瑾往日的作風恨得牙癢癢,但他對這些老尚書們偏偏只能尊重,不能耍什么皇帝威風,他可不是在百官眼里兩三句話就能把人嚇死、心硬手狠的太后娘娘,他的心腸既軟,又好拿捏,是以威勢還不足。
所幸,徐尚書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神情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倒是一旁的溫侍郎溫皓蘭從容不迫,舉止有禮,將戶部整理出來的賬目報了報,又談及北征所耗費的財糧資費,數(shù)額一筆又一筆地疊上來。
孟誠手里握著今日收到的兵部聯(lián)名上書,撫摸著奏折,聽得心頭一下重過一下,最后抬手制止道:“溫侍郎不必多言了,朕明白你的意思。”
溫皓蘭低頭,拱手行禮。
“但是,北疆也是大殷的國土,北疆的牧民也是大殷的子民,如今國力強盛,百姓富庶,哪怕這些年修橋筑路是耗損了一些,就一點兒也打不得嗎?朕不是為了開疆拓土,也不是像朝中武臣一樣對什么千載功業(yè)有圖,只是……”
孟誠心里是想當個好皇帝的,越說越煩躁,干脆停下話,伸手急促地敲著奏折。
這時,溫皓蘭道:“若是度支部的賬冊不曾有誤,倒也不是全然打不得。”
他說這話,身后的數(shù)位度支部官員都跟著脊背一緊,滿腦子飄雪花——什么時候這種場合有他們的事兒了?
“度支部有一位承務郎,年前時,就是他負責清算國庫現(xiàn)有財力,設計模擬出兵之事,到底也拿出了一個結(jié)果,請陛下拿一個章程。”
溫皓蘭有意提拔,點到即止,等著孟誠詢問。孟誠也深諳這群人的話術,直接問道:“誰這么能干,站起身來回話。”
說罷就撂下折子,抬眼向一眾戶部官員看去。
他的話音剛落,在神英殿最靠近門的末尾,有一位綠衣文吏站了起來,他穿著帶有白鷴修竹圖樣的公服,遙遙地向他行禮。
“站那么遠干什么。”孟誠掃了他一眼,逆著光沒看清,倒是耐心耗盡了,“走過來。”
對方近前幾步,聲音清朗平靜:“臣鄭鈞之,請陛下圣安。”
“鄭鈞……”孟誠剛想說這名字耳熟,話語猛地一頓,因為這聲音更他娘的耳熟。
他直起身,抬眸盯著眼前的人,說:“叫什么,再說一遍。”
鄭玉衡嘆了口氣,道:“臣鄭鈞之,請皇帝陛下圣體躬安。”
孟誠盯了他一會兒,豁然起身,把折子啪地一下摔到案上,氣得牙齒咯吱咯吱響,高聲喊道:“拉出去砍了!”
全戶部的人,甚至包括徐瑾和溫皓蘭,都瞬間被這個架勢給驚呆了,他們?yōu)檫@少年天子的勃然大怒而震驚和呆滯,很多戶部官員都為在這種突兀的憤怒之中下意識地跪地、請求息怒。
只有鄭玉衡沒動,他又深深地嘆了口氣,開口道:“請陛下三思。”
“朕思什么思,朕今天就要——”示威的話沒說完,殿外的紫微衛(wèi)佩著甲胄,咔咔地走上殿來,剛要把鄭玉衡拉出去,孟誠臉色又一黑,“滾下去,平日里朕挨罵的時候跟死了一樣,讓你們砍人倒是積極,勸都不知道勸一下,都他娘的滾!”
紫微衛(wèi)十年遇不到一個這樣的活兒,還沒碰到人就又被皇帝罵回去了,灰溜溜地跪下磕了個頭,退出了神英殿。
孟誠雙手撐住御案,低頭平復了好一會兒,看了看鄭玉衡那張低眉順眼的臉,怕一時沖動耽誤了母后的大事,強迫著自己又坐了回去,肉眼可見地滿身冷氣:“剛剛的事,起居郎不許記。”
一旁奮筆疾書的起居郎愣愣抬頭:“陛下,已經(jīng)寫上了。”
孟誠陰惻惻地道:“原來朕該砍的是你。”
起居郎呆了片刻,忙道:“這就改,臣這就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