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衡回宮時,已是寒冷深夜。
慈寧宮的燈火大多熄了,僅剩當(dāng)值守夜的宮人旁邊還點著一盞小燭。
因董靈鷲免去了許多夜開宮門的縟節(jié),所以鄭玉衡可以憑借著太醫(yī)的身份入宮,不必應(yīng)詔而來。
他換了衣裳,待在爐子旁把渾身都烤得暖烘烘的,然后又輕車熟路地“賄賂”了一番守夜宮人,仗著太后娘娘向來疼愛、縱容他,悄悄進入寢殿。
他躡手躡腳,聲音很輕,在榻邊坐下,先是轉(zhuǎn)了轉(zhuǎn)燈罩,察看火燭是否安全,然后規(guī)整了一番錦被的四角,選好角度,態(tài)度認真地爬床鉆進她懷里。
董靈鷲本來就沒睡著,聽見他進來也不說話,閉著眼睛裝不知道,等他大著膽子上了床,才抬手攏住對方的腰,指腹輕輕點了點他的背。
“我說什么來著。”她低語,“有些貓就是叫春叫得早,慣愛在半夜爬進來,一天也等不了的。”
鄭玉衡面紅耳熱,顏面掃地,已經(jīng)破罐子破摔了。他蹭過去,貼在董靈鷲身旁。
“我錯了。”他說,“吵醒您了。”
“沒有。我沒睡著。”
董靈鷲的手伸進他素薄的袖子里,從手指、沿著血管脈絡(luò)、骨骼線條,撫到他的手腕上,她的手溫暖微熱,像是一條渾身散著熱氣的蛇,一寸一寸地爬升纏繞上來。
鄭玉衡耐著性子讓她摸,雖然不好意思,但沒有躲,并且更加恬不知恥、有辱斯文地想著:娘娘要是很喜歡這具身體就好了,他什么都可以獻給她。
董靈鷲的手停了一下,說:“好像把你養(yǎng)胖一點兒了。”
鄭玉衡愣了愣,試探問:“您不喜歡了嗎?”
“不是,我覺得……很有成就感。”她微笑著說,“可惜臉上還是不長肉。”
她說著,撤開手捏了捏他的臉頰,看著鄭玉衡被捏的有點可憐的神情。
其實他并沒有胖,雖然在慈寧宮養(yǎng)得很好,但這只是正常的身體發(fā)育,十九歲長高的人雖然不多,但也不是沒有。
董靈鷲也意識到了,她思緒放空,有點兒漫無目的地想著,也不知道小鄭太醫(yī)除了身體,別的地方還長不長?
但實在夠了,不要再長了。要不是小太醫(yī)真的非常聽話,她已經(jīng)覺得有些不好應(yīng)付了。
她思緒走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他的手背。鄭玉衡被摸得有點躁,蹭過來,低頭親了親她的脖頸,伸手捉住榻上的一縷發(fā)尾,在指間反復(fù)繞動,好似在平息自己心中的焰火。
他竭力表現(xiàn)得克制,蜻蜓點水一樣用唇啄了過去,從額頭到鼻梁,在虔誠地貼上她的唇,一邊察言觀色、一邊心如擂鼓地放肆。
董靈鷲沒阻止,在他要伸出舌尖的檔口,忽然低聲含糊地問:“家里怎么樣了?”
鄭玉衡渾身僵硬地一頓,他的心跳快要蹦出喉嚨,乍然被這么問,腦子有幾息轉(zhuǎn)不過彎兒來,停了停才答:“都妥善處理好了。父親傷得不重,只是動氣,我為他開了平心靜氣的方子。”
董靈鷲說:“審問商愷的時期定在臘月初三,此事不要忘記。征討北疆的事情我壓到年后了,要算好出征所費的軍餉輜重,一切可估算的出兵費用,再加上年末各部的賬目、上報的虧空,戶部起碼要忙到年后。至于他們內(nèi)部虛帳的事……”
鄭玉衡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董靈鷲勾住他的脖頸,伸手把他發(fā)上最后一根簪子拔出,隨意地扔到旁邊,簪子從床帳末尾滾落下去,滴溜溜地滾了一路,響起叮地一聲,停了。
他也終于唇瓣泛紅地停了,上面有一道齒痕,他聲音低了低:“您又咬我。”
董靈鷲先是撫摸了一下那道齒痕,道歉說:“怎么又咬你了,我總是這么過分嗎?”
鄭玉衡:“不過分……一點兒都不過分。”
他雙眸如星,眼里明明寫著“可以多咬我?guī)状巍保€偏要停下來訴苦,可見已經(jīng)把爭寵這方面的本事磨練得爐火純青了。
董靈鷲見他依依不舍地盯著自己,纏上來討親親,抬指彈了彈他的額頭,輕聲道:“話都不想聽,養(yǎng)得你這么沒規(guī)矩。”
鄭玉衡理直氣壯地辯解:“娘娘理政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夜深人靜,就該休息,要是像這樣睡不著,就該快活快活,臣侍奉完了您,娘娘自然就困了。”
董靈鷲竟然一時無語凝噎,覺得他說得還有那么一點兒不正經(jīng)的道理,無奈道:“我怎么拿你這么沒辦法。你還是熟讀四書五經(jīng)的文人秀士、差一點就當(dāng)了狀元。天底下還有這樣的讀書人?”
鄭玉衡道:“天底下比臣更會趨炎附勢、討好娘娘的讀書人,肯定有很多。”
董靈鷲笑了:“人家那是在朝堂上,靠奏章上表討好哀家。”
鄭玉衡悶頭不語,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衣領(lǐng)上,輕輕蹭著她的手指,聲音有些難捱:“那樣我也能……”
董靈鷲道:“那正事就不聽了?”
鄭玉衡頓了一下,在心里非常糾結(jié)地自我建設(shè)了一會兒,然后一邊給她按摩持筆的手指,一邊乖順道:“聽。”
董靈鷲故意為難他的,這時反而玩笑道:“哎呀,可是這個時候,哀家已經(jīng)忘了將才要說什么了。明日講給你聽,今天就……”
她挑開對方身上微松的衣帶。
“就跟小鄭大人快活快活吧。”
……
小鄭大人真的很努力,在很多事上。
他愿意把自己包裝得溫順可憐、單純無辜,任由她的動作和言語指揮,博取她的憐愛。但偶爾也會因為一些事關(guān)“尊嚴”的戰(zhàn)爭,得寸進尺,讓董靈鷲捏著他的耳垂,懶洋洋地罵他小混賬。
這句話可跟罵孟誠的時候完全不同。她的聲音格外溫柔,如一道流淌的溫泉,緩慢地蠶食、收緊,能夠?qū)⑷说男幕甓蓟\在其中,仿佛要與她融為一體。
得益于鄭玉衡的努力學(xué)習(xí),進步飛快。董靈鷲久違地在這種事上品嘗到濃郁的甘甜味道,她遲起了一刻,沐浴梳妝時,朝李瑞雪要了一碗苦丁茶。
瑞雪稍感意外,因為太后娘娘的口味并不常變,但苦丁茶保養(yǎng)身體、清熱解毒,她便立即準備,遞上之時才問:“娘娘日后的茶……”
“喝幾天這個吧。”董靈鷲抿了一口,忽然思緒萬千地感慨道,“到這個歲數(shù),不得已,得養(yǎng)身體啊。”
她不詳說,瑞雪也想不到讓太后娘娘改觀的事情居然是越來越難纏的小鄭大人,她迷惑不解,又不好問,侍奉她梳妝更衣后,低首回道:“溫侍郎已經(jīng)在等候您了。”
昨夜鄭玉衡回來之前,董靈鷲派人去溫府傳話,讓溫皓蘭今日一早,入大內(nèi)覲見。
“嗯。”董靈鷲起身道,“一會兒他寫完了脈案回來,可以直接去偏殿屏后旁聽,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要在溫侍郎的手底下做事了,這可是他的頂頭上司。”
就是不提姓名,瑞雪也知道這話是說給小鄭大人的,頷首應(yīng)下。
片刻后,慈寧宮西偏殿。
殿內(nèi)陳設(shè)著書案、座椅,燒得暖烘烘的。龍鳳呈祥的香爐里飄出絲縷檀香,繚繞不絕。
溫侍郎坐在椅子上,周遭是靜候吩咐的內(nèi)侍、宮人。他衣冠整潔,但眼下一片烏青,神態(tài)疲憊煎熬,手腳發(fā)僵,如坐針氈。
衣袍袍角摩擦殿內(nèi)地面的聲音響起。溫皓蘭警醒地感知到,抬首望去,立即起身行禮:“臣戶部侍郎溫皓蘭,請?zhí)竽锬锢ぐ病!?
董靈鷲抬了下手,輕輕向下一壓,示意他免禮坐下,而后將案上的折子順著記憶里的順序抽出來幾本,疊在掌中:“看你這模樣,有陣子沒睡好過了吧?”
一提起這事,溫皓蘭額角微汗:“臣愧對陛下和太后娘娘,臣實在有罪,幼弟紈绔懶散,可又確實沒有貪污作假的本性和膽量,臣的身家極清白!”
董靈鷲隨意道:“證據(jù)這東西,向來都是證明罪狀的,空口說不來清白。要是更據(jù)實的罪狀沒有出現(xiàn)、沒有清楚,就算你們家窮得連補丁都打不起了,也未必讓眾人相信。”
溫侍郎長長嘆氣,想起數(shù)月前李酌李老先生的案子,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都不敢再為他人胡亂做保。
董靈鷲摸著奏章的封面,從上到下,熟記于心,連上面的名字都不必掃一眼,淡淡道:“這幾本都是督促刑部審理的折子,哀家留中壓了兩日,其中一位大理寺官員再度上書,說六科同氣連枝,你們這些人,要不就是師生、要么就是同窗,別人看你溫家的面子,會放過你的幼弟,把罪責(zé)全推卸在那些小吏玩忽職守、胡亂做賬上。”
溫皓蘭冷汗津津,當(dāng)即起身,躬身垂首:“如此貪腐虛報之案!若真為我等所做,請?zhí)笥弥匦蹋瑲⒌萌祟^滾滾不為過!絕非師生、同窗這等關(guān)系可以埋下來的,請?zhí)笫ヨb。”
董靈鷲點頭,說:“他們也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上這道折子,就是為了治你的。”
溫侍郎這下連站都站不住了,撩袍跪下,俯首貼地。
董靈鷲讓瑞雪去扶他起來,喝了口茶,喉嚨潤澤,語氣也一緩:“朝野上的黨爭,你們一派一派,按著親戚、師生、籍貫,分別結(jié)黨,互爭利益,哀家不是不知道……可嘆你這個人還堪用,哀家也不想錯殺。”
她的重心不是在這個“殺”字上,而是在這個“錯”字上。她的心絕對談不上軟,在許多關(guān)乎朝政的大事上,刑訊逼問、抄家株連,都眼也不眨,狠辣非常。
董靈鷲只是不喜歡“錯”。
溫皓蘭雙肩微顫,低聲道:“太后娘娘慈恩浩蕩,臣代幼弟謝過娘娘。”
“你那個弟弟……”董靈鷲本想說溫衙內(nèi)心胸狹隘,弄來這些錯賬為難人,反惹禍端,但話到一半,看見屏風(fēng)后淺淺的影子,她會心一笑,又懶得當(dāng)他面替自家這位小朋友申冤了,只是評價,“該好好教養(yǎng)。”
溫皓蘭道:“臣謹記在心。”
董靈鷲將手中奏折放下,吩咐道:“從今日回去,哀家會撤走麒麟衛(wèi)在刑部的防衛(wèi),而你,溫侍郎,你也不許再奔走求告,收拾好儀容,給我沉住氣。”
“娘娘……”他驚詫地脫口而出。
“只要你不急,”董靈鷲繼續(xù)說下去,“急得就是別人了。”
溫皓蘭這才按住話語,凝眉思索片刻,忽然明悟,道:“臣叩謝皇太后陛下垂訓(xùn)教誨。”
他起身告退時,隱隱發(fā)現(xiàn)一旁的屏風(fēng)微微一動,溫皓蘭腳步稍頓,旋即見一只雪白御貓?zhí)吓_階,冬日里毛絨豐沛,軟似雪團,一雙鴛鴦眼矜傲慵懶地睇了過來
原來是照夜太子。
溫皓蘭心中一定,與此同時,突然又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被它監(jiān)督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