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可惜這一日,無論是先到的孟慎,還是姍姍來遲的公主,都沒能見到太后娘娘。
因為董靈鷲身體不適,誰都沒有見。
正殿上的奏折已經(jīng)堆積起來,被掌文書的女官們按照序號排列整齊,等待著慈寧宮主人的安排。而在寢殿內(nèi),只有女醫(yī)和瑞雪在前侍奉。
鄭玉衡聞訊而來,腳步匆匆,正要去看太后,卻被蔣內(nèi)人攔下了。
蔣內(nèi)人道:“鄭大人先別過去,娘娘在寢殿,瑞雪姑姑囑咐小人問您,鄭府先夫人的醫(yī)術(shù)超絕,最精通的便是婦人良方,先夫人可曾教授給您?”
娘娘既在寢殿,想必衣冠未整,如果鄭玉衡并不精通此道,那么放他伺候也并無益處,反而惹人猜疑。
鄭玉衡微微一怔,道:“早年曾學過,如今是什么癥候?”
蔣內(nèi)人面露驚喜,引著鄭玉衡進來,邊走邊道:“大人這些時日,為娘娘請平安脈,看出什么沒有?”
鄭玉衡思索道:“太后身體尚還安康,只是夙興夜寐,勞碌傷神,喝得藥跟用得膳一樣多,可是再如何溫和保養(yǎng),又怎能抵得過休養(yǎng)生息?”
蔣內(nèi)人:“前些時候到了月事之期,經(jīng)行阻塞,過了幾日,反而淋漓不盡。娘娘心煩意悶,午前恰恰看了內(nèi)侍省送來的廷議記錄,動了肝火,兩脅作痛,一時竟病了。”
鄭玉衡聽得眉峰緊鎖:“記錄上寫了什么,蔣內(nèi)人知道嗎?”
對方道:“小人不曾侍文墨,鄭大人可以問姑姑去。”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寢殿。
雖是仲夏六月,殿內(nèi)還垂著一層紗簾,而不是更清透、不擋風的珠簾。紗影重重,里面只有兩個人在侍候,是瑞雪和崔靈。
鄭玉衡叩了叩門框,刻意制造出一點兒聲響,在紗簾外謹拜:“臣為太后請安?!?
里面?zhèn)鱽砗艿偷慕徽劼?,過了一會兒,滿身藥味兒的瑞雪姑姑掀開紗簾,請他進來。鄭玉衡才踏入寢殿。
這處宮室極少有人踏足,里面擺著文玩、書畫,窗前的竹簾拉了下來,滿室幽暗,因此,即便是白日,琉璃燈臺上也有微光朦朧,火苗微動。
鄭玉衡來到榻前,下意識地安靜小心。
崔靈松了口氣,輕道:“大人來了,快看看這方子對否?您不來,我不敢施針?!?
鄭玉衡接過藥方,上下看了一遍,確認沒有問題后,女醫(yī)便念叨了一聲“阿彌陀佛”,往侍藥間去了。
董靈鷲確實有行經(jīng)方面的舊疾,鄭玉衡的脈案上寫得也很清楚,他對娘娘的舊疾有著多種猜測,認為是生育過后、產(chǎn)后不調(diào)所致,但在太醫(yī)院中,卻查詢不到有關(guān)于這方面的記載。
董靈鷲不提,鄭玉衡自然也沒有理由問。他沒有先施針,而是靠近床榻,輕輕地道:“娘娘……能不能把手露出來?!?
董靈鷲撩開紗帳,直接讓鄭玉衡見到了她。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素衣散發(fā)的太后娘娘,發(fā)髻完全松散下來,卸去了金簪與朱釵。她濃黑的長發(fā)落在榻上,眼瞳烏黑溫潤。
這件薄薄的雪白內(nèi)衫,一絲不茍地掩合到脖頸。
鄭玉衡伸出手,將她的腕捧在手心里,按摩著減輕疼痛的穴位。
董靈鷲看著他攏起的眉,就知道小鄭太醫(yī)的心情似不大好,低聲道:“看你的臉色,還以為哀家是什么重病?!?
鄭玉衡道:“您……讓什么給氣著了?”
他連瑞雪姑姑都不問,直接問上太后本人了。
董靈鷲這時候已經(jīng)控制住心緒,知道鄭玉衡是有才學的人,并不忌諱跟他討論朝廷中事:“監(jiān)察御史周堯,彈劾中書令吳重山家風不嚴,縱容其幼子在鬧市縱馬狂奔。吳家子縱馬,撞死了人。百姓告到京兆府去,府尹竟然不敢受理,避不露面?!?
她頓了頓,閉上眼緩神:“今日朝中提起此事,一經(jīng)彈劾,皇帝立即派人來問,我便將麒麟衛(wèi)派出去查證,發(fā)現(xiàn)十幾箱金銀珠寶放在京兆府尹張魁的家中枯井里?!?
“官官相護,草菅人命……天子腳下,竟然至此……”
鄭玉衡也有些震驚,低聲喃喃。
董靈鷲抬眸掃了他一眼,問他:“你覺得若是明德帝在位,或是哀家臨朝稱制,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嗎?”
鄭玉衡想了想,如實道:“貪官污吏滅之不絕,即便是先圣人、娘娘在位,也未必不會有。”
“正是,”董靈鷲道,“麒麟衛(wèi)將張魁押送到刑部,由刑部侍郎魏缺提審,吳家二子下獄。然而在廷議上,皇帝竟然為張魁求情……張魁自小侍奉文華殿,是天子伴讀?!?
鄭玉衡驚愕萬分,竟然一時沒想通。
如今的皇帝跟他年歲相仿,從他的行事、舉動當中,可以看出天子對太后是極為信任尊崇的,但也因此,他實在不夠成熟。
在孟誠簡單的觀念里,對他好的人,則為好,對他惡的人,則為惡。即便張魁曾經(jīng)跟孟誠同窗解惑、情誼深重,也不能成為他受賄的保命符。但他居然以天子之尊,為貪污受審的罪臣求情。
這天底下似乎只有這位皇帝陛下,能把董太后氣得不輕了。
鄭玉衡一邊按摩著她手腕上穴位,一邊默默地道:“這件事您一定擔憂了許久,今日看到廷議記錄,才這么動怒。”
不知道是鄭玉衡長得養(yǎng)眼安神,還是他的手法確實獨特,才這么一會兒工夫,董靈鷲就覺得小腹痛意漸弱,渾身讓月事拖累沉重的感覺也慢慢消失。
小鄭太醫(yī)是真的很有用,醫(yī)術(shù)高明,人又十分聰明。
董靈鷲跟他閑聊似的,語氣平靜,還帶著點輕微的安撫:“哀家從前的脾氣其實很好,你別怕,我近年來,是覺得……天地給予人的壽命有限,長短不定,那么慢悠悠的教誨、看顧,似乎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頓了頓,“我會沒有時間的。”
鄭玉衡的動作猛地停了一下。
他狀似尋常的收回手,轉(zhuǎn)而給娘娘施針,在施針之前仔細地活動了一下手指,將那點輕微的抖顫除去。
銀針入得雖然深,但卻并不疼痛。
殿內(nèi)的藥氣散出去一些,小爐里的檀香柔柔地飄散。
鄭玉衡才到了片刻,董靈鷲確實就不再痛了,他的家學恐怕比老太醫(yī)還靈些。
收了針,鄭玉衡才回了一句:“娘娘千秋,不會沒有時間。”
董靈鷲卻搖了搖頭,她伸出手,拉住鄭玉衡的手指,將他的腕按在榻側(cè),默然沉思了很久。
仿佛有鳥雀飛過,在窗邊傳來很清脆的一聲鳴叫。董靈鷲垂著手指,輕輕摩挲著他手腕上血管、脈絡(luò),然后溫和地握住,跟他道:“玉衡?!?
鄭玉衡的心都顫了一下。
“你這樣好,哀家不該對你起意,有了耽誤你的心?!倍`鷲說這些話時,語調(diào)很是坦然,“原本我以為,只是讓宮里添了個擺設(shè),擺在那里看看,也就算了,但是你……”
鄭玉衡有點兒太好了。
董靈鷲為自己的私欲感覺到過分,這樣的人不能出現(xiàn)在朝堂上,不能完成他一生的抱負,她很是可惜。
鄭玉衡沒有退避,他將對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像貓一樣低下頭,蹭了蹭她的指尖。
董靈鷲覺得這模樣很眼熟,目光向窗下一眺,果然見到皚皚趴在小凳上睡得正香。
她看著鄭玉衡,忽然道:“今夜你留在慈寧宮侍候……”
自從上次邀他留居暖閣被拒后,董靈鷲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提出這樣的建議。鄭玉衡耳根泛紅,抿唇猶豫,眼神一會兒偏移過去,一會兒又慢慢地偏過來,低聲道:“但您的身體……”
“侍候筆墨?!倍`鷲道,“殿內(nèi)的女官恐怕不夠用,還要去尚書局調(diào)一些過來,往復回批的公文實在不少。”
她話還沒說完,鄭玉衡就已經(jīng)默默地低下頭,恨不得把自己當成個鵪鶉,最好埋進地縫里去。幸好他沒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實質(zhì)表達出來,不然真是無顏面對太后娘娘。
“是……”鄭玉衡一邊應下,一邊又很憂愁地想,娘娘到底什么時候下手?她剛才為什么欲言又止,說“但是”兩個字,他連堅貞不屈的臺詞都編好了。
董靈鷲松開手,看著堅貞不屈的小鄭太醫(yī),眼中帶笑,傾身與他低語:“要是哀家臨時起意,要犯下錯事,玉衡這等忠貞之士,一定要勸阻直諫?!?
勸阻……鄭玉衡咬了下唇,不順暢地答應:“臣明白?!?
她又道:“若是跟你逾越了規(guī)矩,有些不容于世的親近,你也要時時督促,把握分寸?!?
說著,董靈鷲松開了手,觸摸的溫度轉(zhuǎn)瞬即逝,連帶著低語時氣息也都褪去。
督促……鄭玉衡眼睜睜地看著她靠回床榻上,喉結(jié)微動,眼神流露出一種掙扎又委屈的神情,他道:“臣……臣領(lǐng)旨……”
董靈鷲終于笑出了聲,她道:“我逗你的,怎么要哭了?”
她的手捧起對方的臉頰,指腹摩挲過眼角,落在鄭玉衡耳畔的語調(diào)很輕柔:“無人之際,你可以……稍微放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