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侖】的能源、【玄武】的呼吸、【蓋亞】的食物支撐下，虛擬沙盤中，“龍國”團隊的模擬幸存者們，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城邦中，艱難地存續著。
他們失去了天空。
他們失去了陽光。
他們失去了過去的一切，那些被稱之為“文明”的、脆弱而美好的造物。
但他們活了下來。
時間，在【太乙】的加速推演下，以一種漠然的姿態流淌。
一天。
一個月。
一年。
十年。
當推演時間軸終于走完一個被預設的、漫長的周期后，指揮中心主屏幕正中央，那個從推演開始就一直觸目驚心、劇烈跳動的“文明存續指數”，終于停止了最后的掙扎。
所有的運算塵埃落定。
所有的變量歸于沉寂。
它沒有回到災難發生前的100%。
它甚至沒有達到一個能讓人稍感安心的兩位數。
它定格在了一個艱難、卑微，甚至可以說是岌岌可危的數字上。
3.4%。
一抹猩紅的幽光，從那個數字上散發出來，映照在每一個人的瞳孔深處。
這意味著，在超級AI【太乙】那近乎全知全能的推演中，即便龍國團隊做出了堪稱奇跡的應對，將能源、空氣、食物三大天災一一化解，人類文明的火種，也已是風中殘燭。
距離徹底熄滅，只差一陣微不足道的風。
【盤古】實驗中心，最高控制臺。
何宇一直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他的目光穿透了數據洪流，落在了那些在模擬世界中掙扎、崩潰、絕望，又一次次重燃希望的學生們身上。
他看著他們為了“存續”這個最高目標，不得不下達那些犧牲少數、冷酷理性的“必要”指令。
看著他們將生命簡化為一串串冰冷的數字，在天平的兩端進行取舍。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贊許，也沒有失望。
他緩緩抬起手。
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停頓了半秒，然后，決然地按下了控制臺上的一個紅色實體按鍵。
推演暫停。
“嗡——”
一股與降臨時截然相反的恐怖拉扯感，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靈魂！
世界不是在褪色，而是在被暴力地剝離！
那股盤踞在舌根處、揮之不去的【蓋亞】營養膏的蠟質口感，消失了。
那股充斥在鼻腔中、混合著機油、礦物質和人體汗味的地下城邦氣息，消失了。
那股回蕩在耳膜深處、永不停歇的地熱管道的低沉蜂鳴，消失了。
那股如同實體般、壓在每個人心頭的一億噸巖層的沉重感，也隨之消失了。
【盤古】實驗中心那明亮、柔和，甚至有些刺眼的穹頂燈光，重新占據了他們的視野。
現實，回歸了。
學生們一個接一個地，用一種遲緩到僵硬的動作，摘下了頭頂的全息神經元頭盔。
金屬頭盔落在控制臺上的聲音，清脆，卻又沉悶。
一下。
又一下。
然而，預想中，那種劫后余生、完成史詩級任務后的歡呼與慶祝，并沒有發生。
整個實驗中心，陷入了一種比末日推演時更加可怕的死寂。
一種源于靈魂深處的、冰冷的死寂。
穹頂燈光之下，是一張張慘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
嘴唇干裂，瞳孔渙散。
許多學生，包括那些在推演中表現出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的團隊領袖，此刻都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
那不是因為寒冷。
而是一種發自骨髓深處的、延遲了的恐懼。
“嘔——”
一聲壓抑不住的干嘔，猛地撕裂了這片死寂。
一名負責模擬后勤調度的學生，再也無法忍受那種從虛擬世界帶回來的、精神與生理上的雙重反胃感，他當場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
他什么也吐不出來，胃里空空如也，但那種痙攣般的惡心感卻愈發強烈。
這仿佛是一個開關。
一個釋放恐慌與壓抑的開關。
連鎖反應，瞬間蔓延。
王浩的拳頭死死攥著，指甲早已深深刻進了掌心的嫩肉里，滲出的血絲他卻毫無察覺。
他忘不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
在能源危機最嚴峻的72小時，為了保住核心區域的供暖，他對著【昆侖】系統的控制界面，親手切斷了17個“非必要”居住區的能源供應。
屏幕上，代表著生命體征的綠色光點，在那片被他放棄的區域里，成片成片地、迅速地轉為灰色，最后徹底熄滅。
那背后，是超過二十萬的模擬幸存者。
他沒有時間去悲傷，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
他只是執行了【太乙】給出的最優解。
但此刻，那片死寂的灰色地圖，卻在他的腦海里，瘋狂燃燒。
趙小海在發抖。
她死死地抱著自己的胳膊，仿佛這樣能汲取一絲溫暖，但那股寒意卻從心臟里不斷涌出。
她記得【玄武】系統啟動的瞬間。
為了最快速度凈化被污染的大氣，她下令將高濃度火山灰“牽引”至地表無人區進行沉降。
但地表，并非真的“無人”。
總有一些不愿進入地下的掙扎者，總有一些被遺漏的幸存者營地。
她眼睜睜地看著衛星地圖上，那些最后的、微弱的信號，被從天而降的灰色帷幕徹底掩埋。
沒有聲音，沒有畫面。
只有冰冷的數據，宣告著他們的徹底消失。
林曉靈的臉色蒼白得透明。
她眼前不斷閃過的，不是【蓋亞】地衣培育成功時的綠色光芒。
而是在那之前，為了將所有生物資源、醫療儲備、甚至純凈水都投入到地衣的最終催化階段，她簽署的“醫療資源無限期凍結”指令。
一個患了急性闌尾炎的孩子，在模擬醫療記錄里，因為沒有抗生素和手術條件，最終死于感染。
而用來救他的那一點點資源，被投入了培養皿中，成為了“更偉大利益”的一部分。
她贏了。
他們都“贏”了。
但他們感受不到任何一丁點的、屬于勝利的喜悅。
虛擬世界中那份恐懼的真實感。
秩序崩潰的巨大沖擊。
人性在生存壓力下暴露出的黑暗與猙獰。
以及他們親手體驗的、用冰冷的“數字”去衡量生命、去執行生殺予奪的冷酷……
這一切，都在脫離模擬器的瞬間，化作了無比沉重的精神枷鎖，在現實中，給他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
林帆看著自己還在不住顫抖的雙手，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不是最高決策者，但他執行了那些決策。
他分發過那種味道如同嚼蠟的營養膏。
他看見過模擬幸存者們麻木的眼神。
他也參與過將某些區域徹底封鎖的行動。
他們終于深刻地意識到，龍河大學的“課后作業”，早已不是簡單的學科挑戰，不是一場可以讀檔重來的游戲。
這，是真正的“文明生存訓練”。
這種從靈魂層面帶來的震撼，遠比何宇傳授的任何理論知識，都要來得深刻、來得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