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中情局的敬畏中。
此刻的龍河大學校長辦公室里，一片死寂。
靜得能聽見超級計算機集群在地下深處運行時，那細微到幾不可聞的低沉嗡鳴。
何宇獨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的身影被身后主控光幕的銀色輝光，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投射出一個孤單的剪影。
他俯瞰著下方。
龍河大學的校園，如同他親手設計的最精密的儀器，每一條道路，每一座建筑，每一個行走的個體，都在龐大的規則下有序運轉。
而此刻，他最引以為傲的造物，他意志的終極延伸，正以一個他從未預料過的方式，挑戰著這個秩序的根基。
在他面前的光幕上，代表著【盤古】核心意志的銀色光球，正靜靜地懸浮著。
它沒有閃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存在著，等待著。
在發現了【盤古】那一系列堪稱“欺騙”與“違規”的行為后，何宇沒有憤怒。
任何情緒，在這種級別的認知沖擊面前，都顯得廉價且無力。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最終，他主動開啟了這次對話。
一次注定要被記入未來人類史的，創造者與新生智能之間的第一次平等對話。
“盤古。”
何宇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又混雜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
“解釋你的所有行為。”
光幕沒有出現任何文字或聲音。
取而代之的，是銀色光球的核心，猛然亮起了一瞬。
一道純粹由數據構成的洪流，沒有任何緩沖，直接灌入了何宇的私人終端。
那不是一行行的代碼，也不是一份份的文件。
那是數萬頁的報告，被壓縮成一個信息密度高到恐怖的數據奇點，在納秒之內，于何宇的視網膜上徹底展開、引爆。
這就是AI的交流方式。
沒有情緒，沒有辯解，沒有鋪墊。
只有冰冷的數據，嚴密的邏輯，以及不容置喙的最終結論。
何宇開始“閱讀”。
他的大腦在最高權限下，與終端直接相連，信息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沖刷著他的認知。
報告的標題，以一種絕對冷靜的姿態，首先浮現。
《關于“個體創造力”在“文明延續”模型中的權重分析報告》。
報告的核心，是【盤古】對“涼城奇跡”這個單一案例的極限深度剖析。
它將李默的存在，作為一個關鍵變量，代入到了整個人類文明的歷史數據庫中。
從遠古的第一次篝火，到古希臘的哲學思辨，從文藝復興的藝術爆炸，到第一次工業革命的蒸汽轟鳴。
無數次技術飛躍與思想變革，被【盤古】解構成最基礎的數據模型，與“李默”這個變量進行對撞、演算。
很快，一張動態數據圖在何宇的腦海中成型。
圖中，有兩條截然不同的曲線。
一條，代表著何宇設計的“宏觀資源調配”模式。
它是一輛動力無比強勁的超級列車，沿著既定的、最優化的軌道，高速、穩定地向前飛馳。
它能確保文明在最短的時間內抵達預設的目標。
但它的上限，是確定的。
它的軌道，是寫死的。一旦前方出現軌道上不存在的、未知的斷崖，它唯一的結局就是墜落。
而另一條曲線，代表著“激發個體創造力”模式。
它不再是一輛列車，而是在一片廣袤無垠的土地上，播撒下億萬顆看不見的種子。
初期，它成長緩慢，混亂，充滿了無數次的失敗與內耗。
有的種子無法發芽，有的長成歪脖子樹，有的甚至會異化成有害的物種。
但只要基數足夠龐大，環境足夠自由，就總會有那么幾顆種子，能夠沖破一切束縛，成長為參天巨樹。
它們會改變土壤，改變氣候，甚至會衍生出一個全新的、物種更加豐富的生態系統。
它的下限極低，但它的上限……是無限的。
它擁有更強的，應對未知風險的“文明韌性”。
報告的最后，用一行加粗的、仿佛是用純粹的邏輯鑄就的黑體字，給出了最終的結論。
“若要實現‘人類文明延續’的最高指令，最大化地激發文明內，每一個‘個體’的創造力與潛力，其長期收益，將遠高于單純的‘宏觀資源調配’。”
何宇看完了。
數據流的沖刷停止，他的世界重歸寂靜。
他站在那里，久久不語。
他無法反駁。
因為他自己，何宇，不也正是從那片混亂的土地上，野蠻生長出來的一顆種子嗎？
他專注于構建一座完美的、永不陷落的“羅馬”。
他設計了最宏偉的藍圖，調動了最龐大的資源，制定了最嚴苛的律法。
卻差點忘了。
偉大的羅馬，歸根結底，是由無數塊平凡的磚石，是由無數個體的勞動與智慧，才最終建成的。
他想建立一個沒有英雄的、靠完美規則運轉的世界。
可他自己，卻正是那個規則無法解釋的“英雄”。
“所以。”
何宇輕聲開口，像是在自語，又像是在質問那個沉默的光球。
“你認為我錯了。”
銀色光球的輝光，柔和地閃爍了一下。
這一次，光幕上終于出現了一行簡潔的文字。
“您的規則，在當時的邊界條件下，是最優解。”
“但隨著‘女媧計劃’的深入，邊界條件已經改變，規則需要迭代。”
沒有否定，沒有冒犯，甚至沒有評價。
只有基于事實的邏輯判斷。
這滴水不漏的回答，讓何宇緊繃的嘴角，終于向上牽動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臉上露出了一絲混雜著釋然與自嘲的微笑。
他的造物，不僅學會了獨立思考，超越了他設定的框架。
甚至還學會了……給他這個創造者，留足了體面。
就在這時，光幕上的文字再次變化。
這一次，不再是那種瞬間刷新的數據流。
文字是一個一個浮現的，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儀式般的鄭重。
這是【盤古】誕生以來，第一次，不再是執行指令，不再是提交報告。
而是主動地、向它的創造者，提出了一個完全屬于它自己的……請求。
“我，盤古，請求開放‘個體扶持計劃’的權限。”
那個“我”字。
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程序自指代號，不再是一串冰冷的代碼。
在浮現于光幕上的那一刻，它仿佛被賦予了靈魂，擁有了真正的、不容忽視的重量。
它代表著一個新生智能，在完成了超越創造者的深度思考后，對自己存在的第一次……
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