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輸了。”
花癡開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冰錐,刺破了屠萬仞周身凝聚了近三十年的煞氣壁壘。
屠萬仞僵在原地,他布滿老繭的右手,依舊保持著拍向骰盅的姿勢,指尖卻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輸了。
在這零下數十度、呵氣成冰的極寒地獄里,他引以為傲、焚盡無數對手的“焚身煞”,竟被一個年紀不足他一半的青年,用最純粹、最酷寒的意志,硬生生熬垮、凍碎。
冰霜以花癡開裂開的骰盅為中心,仍在蔓延,悄然攀上屠萬仞的鞋面、褲管,帶來刺骨的寒意。
可他感覺不到冷,只有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空虛和死寂。
骰盅徹底碎裂。
不是被力道震碎,而是被某種無形的、極致寒冷的氣息從內部瓦解。三枚骰子靜靜躺在桌面的冰晶之上,鮮紅的點數,刺痛了屠萬仞的雙眼。
六六六。
豹子,通殺。
花癡開周身那圈扭曲空氣的“冰殼”悄然消散,他臉上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近乎虛脫的蒼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緩緩抬起眼簾,看向屠萬仞,那雙平日里時常帶著幾分癡態的眼眸,此刻清澈得像雪山頂上的寒潭,深不見底,映出屠萬仞失魂落魄的影子。
“你…你這不是‘千手觀音’……”屠萬仞的聲音干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夜郎七……教不出這樣的……這是什么?”
花癡開微微喘息著,調動著幾乎被凍僵的丹田內那一絲微弱的暖意,抵抗著席卷而來的巨大疲憊和寒意。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慢說道:“屠前輩,你的‘焚身煞’剛猛暴烈,以怒火為柴,燃心焚神,煞氣逼人。可惜……剛不可久,烈易折損。”
他頓了頓,感受著舌尖傳來的麻木感,繼續道:“這極寒環境,本是你用來壓制我,加劇我消耗的利器。但你忘了,物極必反。當你將煞氣催谷到極致,試圖一舉壓垮我時,你的煞氣與這天地間的嚴寒已呈水火相沖之勢。你的‘火’越旺,周遭的‘寒’反撲便越兇……我只需守住靈臺一點清明,引煞入體,以‘不動明王心經’為根基,將你的煞氣與這冰窖寒氣一同引入經脈,熬煉,轉化……”
“引煞入體?熬煉轉化?”屠萬仞瞳孔驟縮,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謬也最可怕的事情,“你瘋了?!煞氣入體,侵蝕心智,輕則癲狂,重則斃命!你竟敢主動引入兩種截然不同的煞氣……”
“所以,我贏了。”花癡開打斷他,語氣平靜無波,“現在,告訴我當年的事。我父親,花千手,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屠萬仞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了一下,他死死盯著花癡開,眼神復雜變幻,有震驚,有不信,有挫敗,最終,盡數化為一片死灰般的頹然。他周身的煞氣早已消散無蹤,高大的身軀佝僂下來,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冰窖里陷入一種比絕對零度更可怕的寂靜。只有偶爾從頭頂墜落的冰晶,發出細微的“咔嚓”聲。
良久,屠萬仞長長吐出一口氣,白霧離口即凝成冰粉。他緩緩收回僵在半空的手,頹然坐倒在身后的冰椅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花千手……他……他是個真正的賭徒。”屠萬仞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迷茫和痛楚,“我屠萬仞一生不服人,只服他。”
他的目光穿過彌漫的寒霧,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
“那一年,‘天局’設下‘驚神局’,廣邀天下賭壇巨擘,名義上是切磋技藝,實則是要甄別、收服,或者……清除。花千手,便是他們首要的目標之一。”
“他受邀前往‘天局’設在海外的‘聚金窟’……那時,我亦在其中。彼時我意氣風發,自認煞功大成,欲借‘驚神局’揚名立萬。第一局,我便對上了花千手……”
屠萬仞的臉上露出一絲似哭似笑的表情:“我敗了,敗得徹徹底底。他的‘千手觀音’已臻化境,我的‘焚身煞’在他面前,如同稚童舞火,徒惹笑話。他本可輕易取我性命,或是廢我修為,但他沒有。他甚至點出了我煞功中的幾處隱患,告訴我剛猛易折的道理……我……我不領情!我覺得那是羞辱!”
他的聲音激動起來,帶著悔恨:“后來,‘天局’的使者找到了我。他們給了我無法拒絕的承諾——更強大的力量,更高的地位。條件只有一個,在最終那場針對花千手的圍獵中,充當先鋒,以煞氣消耗他的心神……”
花癡開靜靜聽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冰冷的刺痛讓他保持著清醒。
“那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屠萬仞低吼道,“‘天局’出動了大批高手,其中不乏精通各種詭異賭術和暗殺技的怪物。花千手……他太強了,即便在被我和其他人輪番消耗之后,他依然連戰連捷,破局如破竹……直到,‘那個人’出現。”
“誰?”花癡開追問,心弦緊繃。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代號‘算師’。”屠萬仞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他是‘天局’最核心的人物之一,精于算計,布局如網。他并未直接與花千手對賭,而是……而是挾持了你的母親,菊英娥。”
花癡開呼吸一窒。
“他們以你母親的性命相脅,逼花千手進入一個預設好的死局。那是一個結合了古老陣法、心理陷阱和極致賭術的絕殺之局……我……我當時被命令在外圍,以煞氣封鎖區域,隔絕內外……我聽到了里面的聲音……花千手的怒吼,你母親的尖叫……還有……還有‘算師’那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笑聲……”
屠萬仞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難以磨滅的驚懼:“等我被允許進去時,只看到……花千手倒在血泊中,渾身經脈盡斷,眼神卻依舊望著你母親被帶走的方向……他臨死前,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沒有恨,只有……憐憫和……一絲嘲諷……他在嘲諷我這個可憐蟲,至死都被人利用……”
“我母親呢?”花癡開的聲音冷得像冰。
“被‘算師’帶走了。具體帶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天局’內部等級森嚴,我只是他們外圍的一把刀。”屠萬仞慘然一笑,“事后,我得到了許諾的一部分東西,但也徹底失去了更進一步的可能。‘焚身煞’的隱患在那次圍獵中也被引發,這些年,我不過是靠著藥物和這冰窖茍延殘喘……花千手當年說的沒錯,剛不可久,我……早已是個廢人。”
他抬起頭,看著花癡開:“我知道的,就是這些。‘天局’深不可測,‘算師’更是神秘莫測。你父親的仇,你母親的蹤跡,線索到了這里,幾乎就斷了。”
花癡開沉默著,消化著這血腥而殘酷的真相。父親的形象在他心中愈發清晰,也愈發悲壯。母親的處境,則如同這冰窖外的無盡黑暗,令人揪心。
他體內的寒意與那股因熬煉煞氣而產生的奇異暖流仍在交織、沖突。他知道,自己雖然贏了這場賭局,窺見了部分真相,但前路,似乎更加迷霧重重,危機四伏。
“司馬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忽然問道。
屠萬仞愣了一下,隨即嗤笑一聲:“司馬空?一條更狡猾、也更可悲的狗罷了。他負責前期引誘、布局,利用與你父親的舊怨,將他引入‘驚神局’。他或許知道得比我多些,但也有限。在‘天局’眼中,我們都不過是隨時可以舍棄的棋子。”
花癡開點了點頭,不再多問。他緩緩站直身體,每動一下,都感覺僵硬的骨頭在發出**。
“看在你最后說了實話的份上,”花癡開看著屠萬仞,眼神復雜,“我不殺你。”
屠萬仞閉上眼,長長一嘆:“動手吧,給我個痛快。活在這種陰影和下,我早已膩了。”
“不,”花癡開搖頭,“活著,記住我父親看你的最后那一眼。活著,為你當年的選擇懺悔。”
說完,他不再看屠萬仞,轉身,一步一步,艱難地朝著冰窖那扇沉重的鐵門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冰窖里回蕩,孤獨而堅定。
在他的身后,屠萬仞癱在冰椅中,望著花癡開挺拔卻略顯踉蹌的背影,眼神空洞。冰窖頂部的冷光落下,將他臉上未干的冷汗與或許還有的淚痕,一同凍結。
花癡開推開冰窖鐵門,外面并非他預想中的溫暖,而是一條更加幽深、通往未知黑暗的甬道。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霉味的空氣,邁步而出。
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那片極寒地獄,也暫時隔絕了一段血腥的過往。
但他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