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之地,萬載冰窟深處。
呼嘯的寒風被厚重的冰壁隔絕在外,只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冰窟并非死寂,中央一處天然形成的冰臺上,兩道人影相對而坐,無形的氣流在兩人之間激蕩、碰撞,發(fā)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那是極致煞氣相互碾磨的異響。
花癡開盤膝而坐,雙目緊閉,周身蒸騰著肉眼可見的白色氣旋,那是“熬煞”功法運轉到極致的表現(xiàn)。他的臉色不再是健康的紅潤,而是一種詭異的青灰交替,仿佛有兩條無形的巨蟒在他體內殊死搏斗。眉毛、頭發(fā)上早已結滿了白霜,嘴唇紫紺,身體微不可察地劇烈顫抖著,唯有脊梁,依舊挺得筆直,如一根釘死在冰原上的標槍。
他的對面,屠萬仞同樣閉目,身形穩(wěn)如磐石。與花癡開的“動態(tài)”煎熬不同,他像一塊萬年不化的玄冰,周身散發(fā)出的煞氣冰冷、沉凝、帶著尸山血海般的血腥味,無聲無息地侵蝕著花癡開的意志與防線。他的嘴角,甚至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殘酷笑意,仿佛在欣賞獵物最后的掙扎。
這已是賭局開始的第七個時辰。
沒有骰盅,沒有牌九,沒有任何賭具。這是最原始,也最兇險的賭局——對熬“煞氣”。賭注,是花癡開追尋的真相,是他的命;也是屠萬仞堅守的秘密,和他的驕傲。
冰窟一角,被制住的菊英娥淚流滿面,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用焦灼、心痛的眼神死死盯著兒子。她能看到,花癡開周身的氣旋正在變得紊亂,那挺直的脊梁也開始出現(xiàn)細微的彎曲。她的心,如同被放在這冰窟里反復凍裂。
“小子,還能撐多久?”屠萬仞終于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如同冰礫摩擦,“你父親的‘千手觀音’確實巧妙,但這‘不動明王心經(jīng)’的火候,還差得遠!強行催谷,不過是加速你的死亡!”
花癡開沒有回應,或者說,他已無力回應。他的全部心神,都用在對抗那無孔不入的恐怖煞氣上。屠萬仞的煞氣,并非簡單的冰冷,其中蘊含著無數(shù)敗亡者的絕望、怨恨、恐懼,如同潮水般沖擊著他的心防。一幕幕血腥幻象在他腦海中翻騰,父親花千手臨死前的慘狀、母親絕望的眼神、夜郎七嚴苛訓練時留下的傷疤……負面情緒被不斷放大,試圖將他拖入無盡的深淵。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喉間溢出,花癡開的身體猛地一晃,嘴角滲出一縷暗紅色的血跡,在極寒中瞬間凝固。
“癡開!”菊英娥在心中嘶喊。
“到此為止了?!蓖廊f仞眼中厲芒一閃,周身煞氣陡然再增三分,化作一道無形的冰寒巨錘,朝著花癡開當頭砸下!他要一舉碾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意志核心!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花癡開那因痛苦而略顯渙散的眼神,驟然聚焦!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屠萬仞全力進攻的這一刻!
一直以來,他都在示敵以弱,將大部分“不動明王心經(jīng)”的根基之力深藏于心脈深處,只以表象苦苦支撐,承受著遠超極限的壓力,五臟六腑都已受創(chuàng)。此刻,面對屠萬仞志在必得的雷霆一擊,他體內那盞看似即將熄滅的心燈,猛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明王怒,心燈燃,煞盡……燈枯亦可明!”
“轟——!”
一股灼熱、純粹、帶著不屈不撓生命力的氣息,猛地從花癡開體內爆發(fā)開來!不再是之前的白色氣旋,而是化作一道淡金色的光暈,雖不耀眼,卻堅韌無比地抵住了那冰寒巨錘。
“什么?!”屠萬仞臉上的從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愕。他感覺到,自己無往不利的煞氣,竟被這股看似微弱的力量擋住了,并且,那股力量中正平和的意蘊,正在悄然化解他煞氣中的暴戾與陰寒。
這不是夜郎七的路子!這是……更本源,更接近“熬煞”本質的力量!是意志的升華!
“屠萬仞!”花癡開猛地睜開雙眼,眼中再無平日的“癡態(tài)”,也無少年的青澀,只有如古井深潭般的沉靜與決絕,“你的煞,源于殺戮與掠奪,終是外道。我的煞,熬的是自身苦難,煉的是不屈意志!你以煞為刀兵,我以心為明王——破!”
“咔……咔嚓……”
無形的碎裂聲在兩人之間響起。屠萬仞那凝練如實質的煞氣領域,竟被花癡開這凝聚了所有精氣神的反擊,硬生生撕開了一道縫隙!
屠萬仞悶哼一聲,身形第一次出現(xiàn)了晃動,臉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紅。他死死盯著花癡開,眼神復雜,有震驚,有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
“嗬……嗬……”花癡開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和血腥氣。他成功了,破開了屠萬仞的煞氣核心,但自身也已是油盡燈枯,那淡金色的光暈迅速黯淡下去,身體搖搖欲墜。
賭局,勝負已分。
冰窟內那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驟然消散。
屠萬仞沉默了許久,看著眼前這個憑借驚人意志戰(zhàn)勝自己的年輕人,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同樣驚才絕艷的身影。他緩緩收攏了周身煞氣,冰窟內的溫度似乎都回升了幾分。
“你贏了,小子?!蓖廊f仞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難以言喻的滄桑,“花千手……有個好兒子?!?
他目光轉向焦急的菊英娥,屈指一彈,一道氣勁解開了她的部分禁制。
“屠萬仞!快告訴我,當年到底是誰主使?除了司馬空,還有誰?!”菊英娥能開口后,立刻嘶聲問道,撲到兒子身邊,扶住他幾乎癱軟的身體。
花癡開也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目光灼灼地看向屠萬仞。
屠萬仞看著冰窟頂壁那萬年不化的寒冰,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司馬空……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要花千手死的人,藏在‘天局’最深處……”
他的話語,如同又一記重錘,敲在花癡開和菊英娥的心上。
“那個人,被稱為——‘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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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萬仞的話語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也帶著揭開血腥帷幕的沉重。
“財神……”
花癡開在心中默念著這個代號,只覺得一股比冰窟寒意更刺骨的冷,從脊椎骨縫里鉆出來。他強忍著經(jīng)脈中因過度“熬煞”而產(chǎn)生的、如同萬千冰針穿刺般的劇痛,以及精神透支帶來的陣陣眩暈,目光死死鎖在屠萬仞臉上。
菊英娥扶住兒子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棉襖里。她的聲音因激動和仇恨而微微顫抖:“財神?‘天局’四柱神之一的‘財神’?他……他為什么要殺千手?千手與他有何冤仇?!”
屠萬仞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冰壁投射下的幽藍微光中顯得格外嶙峋。他走到冰窟一側,那里有一處不起眼的凹陷,里面竟然放著一個小小的皮囊和一把古樸的酒壺。他拔開酒壺塞子,仰頭灌了一口,濃烈的酒氣瞬間驅散了些許寒意,也讓他臉上的線條柔和了少許,但那深嵌于眉宇間的煞氣卻并未散去。
“冤仇?”屠萬仞嗤笑一聲,那笑聲干澀難聽,“到了‘財神’那個位置,殺人早已不需要個人冤仇?;ㄇ帧麚趿藙e人的路,或者說,他擁有的東西,被人看上了?!?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相互扶持的母子二人,最終落在花癡開那雖虛弱卻異常執(zhí)拗的臉上。
“你父親花千手,不僅是賭術天才,更是一個驚才絕艷的‘千術創(chuàng)造者’?!蓖廊f仞緩緩道,“他晚年潛心研究,試圖破解乃至超越流傳千古的諸多賭壇秘技,甚至觸及到了‘運氣’、‘概率’本身的一些禁忌領域。他創(chuàng)造出的幾種手法和理論,據(jù)說能一定程度上‘干擾’甚至‘引導’冥冥中的氣運。其中,最核心的,便是他稱之為‘運之脈絡’的手稿。”
“運之脈絡……”花癡開低聲重復,他想起了夜郎七偶爾提及父親時,那諱莫如深又隱含驚嘆的語氣,也想起了夜郎七傳授的“千手觀音”中,某些超越尋常賭術理解的精妙變化。原來,那并非父親賭術的全部。
“沒錯。”屠萬仞點頭,“‘財神’執(zhí)掌‘天局’財權,操控天下賭業(yè)流向,對他而言,穩(wěn)定和掌控是一切的基礎?;ㄇ值难芯?,在他眼里是不穩(wěn)定因素,是可能顛覆現(xiàn)有格局的利器。若能掌握在手,自然最好;若不能……”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便必須毀掉?!?
“所以,他就派了你和司馬空?”菊英娥的聲音帶著刻骨的恨意。
“不只是我們?!蓖廊f仞又灌了一口酒,“那一次,是‘財神’親自布局。司馬空負責以故友之名接近,設下陷阱,破你父親心防;我負責正面強攻,以‘熬煞’之術消耗其精神意志;此外……還有一人?!?
他看向花癡開:“你之前與司馬空對決,可曾察覺他身邊有異常?”
花癡開腦海中瞬間閃過與司馬空最終賭局時的畫面,那些細微的不協(xié)調感再次浮現(xiàn)。他忍著頭腦的脹痛,沙啞道:“他的‘千算’……有時精準得超出常理,仿佛……有另一雙眼睛在幫他觀察,另一顆大腦在幫他計算?!?
屠萬仞眼中掠過一絲贊許:“你很敏銳。那人代號‘慧眼’,是‘財神’麾下最神秘的助手之一,極少現(xiàn)身,擅長遠程觀測、信息分析與心理側寫。當年一戰(zhàn),他雖未直接出手,卻隱匿在暗處,將你父親的所有反應、習慣、乃至精神波動的細微變化,都實時傳遞給我們。你父親的‘運之脈絡’尚未完全成功,在三人聯(lián)手,尤其是‘慧眼’的窺破下,終究……露出了破綻?!?
冰窟內陷入了死寂。只有花癡開粗重的喘息聲和菊英娥壓抑的啜泣聲。
真相如同冰水,澆滅了復仇火焰的一部分,卻又點燃了更深沉、更冰冷的恨意。敵人不再是模糊的“天局”,而是具體到了“財神”、“慧眼”這些名號,以及他們背后所代表的,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冰冷意志。
“為什么……”花癡開抬起頭,看著屠萬仞,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你也是參與者之一。”
這是他最大的疑惑。屠萬仞是兇手,是煞氣如冰的屠夫,卻在賭局敗北后,如此“配合”地吐露真相,這不合常理。
屠萬仞沉默了片刻,將酒壺里的最后一口酒飲盡,隨手將空壺扔在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我屠萬仞一生,殺人無算,從不在乎世人評說。但賭者有賭者的驕傲?!彼穆曇舻统炼辛Γ拔遗c你父親,是敵人,但也是賭壇上的對手。那一戰(zhàn),我們勝之不武?!斏瘛乃阌?,‘慧眼’的窺視,司馬空的背叛……玷污了那場本該是巔峰對決的賭局?!?
他看向花癡開,眼神銳利:“我與你對熬煞氣,敗于你手,是我技不如人,心服口服。這真相,算是我輸給你的彩頭。更何況……”
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唏噓:“花千手……他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他死前,看我的眼神,沒有怨恨,只有……遺憾。遺憾他的研究未能竟全功,遺憾未能與我在公平環(huán)境下真正一戰(zhàn)。這些年,那雙眼睛,偶爾會在我煞氣反噬時出現(xiàn)?!?
屠萬仞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告訴你們真相,于我而言,是丁結一樁心事,是償還一絲虧欠。至于你們能否找‘財神’報仇,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離開這里后,你我仍是敵人,若再相遇,我依舊會出手?!?
他說得直白而冷酷,卻反而顯得真實。這是一個屬于屠萬仞的、扭曲卻自洽的邏輯。
花癡開明白了。屠萬仞并非懺悔,他只是遵循著自己內心的某種“賭徒準則”。輸,就要付出代價。而真相,就是他支付給贏家花癡開的代價。
“我明白了?!被òV開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他肺葉生疼,卻也讓他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一些,“多謝告知。”
他掙扎著,在母親的攙扶下站起身。身體依舊虛弱不堪,經(jīng)脈內的刺痛感并未減輕,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卻在重新凝聚。知道了真正的敵人是誰,前方的迷霧似乎散開了一些,盡管露出的是一座更加巍峨險峻的山峰。
“最后一個問題,”花癡開看著準備轉身離開的屠萬仞,“‘財神’……他通常在哪里活動?或者說,如何才能找到他?”
屠萬仞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財神’行蹤詭秘,連我也只見過他幾次,都是在不同的秘密賭場。他酷愛收集與‘運氣’、‘概率’相關的古物和奇術。或許……你們可以從他感興趣的東西入手。另外,小心‘慧眼’,他無孔不入,你們今日與我見面,或許早已在他的觀測之中。”
說完,他不再停留,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冰窟另一端的黑暗通道,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深之中,只留下那句話在冰窟內緩緩回蕩——“小心‘慧眼’”。
強敵離去,冰窟內只剩下母子二人。
支撐著花癡開的那股意志力仿佛瞬間抽離,他腿一軟,險些栽倒。菊英娥連忙用力扶住他,讓他慢慢坐回冰面上。
“癡開!你怎么樣?”菊英娥焦急地檢查著兒子的情況,用手帕擦拭他嘴角已然凍結的血漬,觸手一片冰涼,讓她心頭發(fā)顫。
“娘……我沒事……”花癡開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卻牽動了內腑的傷勢,引發(fā)一陣劇烈的咳嗽,“只是……消耗過度,休息……休息一下就好?!?
他勉力運轉幾乎枯竭的“不動明王心經(jīng)”,試圖調息,但經(jīng)脈如同干涸龜裂的土地,每一次微弱氣機的流轉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與屠萬仞這種級別的對手對熬煞氣,其所受的內傷,遠比表面看起來嚴重得多。
菊英娥看著兒子蒼白如紙的臉色和眉宇間無法掩飾的痛苦,心疼得無以復加。她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只能緊緊握住兒子冰冷的手,試圖傳遞一些微不足道的溫暖。
“癡開,我們先離開這里?!本沼⒍瓠h(huán)顧四周,這極寒環(huán)境顯然不利于恢復,“找個安全的地方讓你療傷。”
花癡開點了點頭,他現(xiàn)在連說話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
在菊英娥的攙扶下,兩人艱難地沿著來時的路,緩緩向冰窟外挪去。每走一步,花癡開都感覺像是踩在刀尖上,體內紊亂的煞氣時不時沖擊著經(jīng)脈,帶來陣陣眩暈和惡心。
好不容易走出冰窟,刺骨的寒風迎面撲來,讓花癡開精神微微一振,但隨之而來的則是更強烈的虛弱感。外面依舊是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天色昏暗,似乎已是傍晚。
“我們必須盡快下山,這里太冷了?!本沼⒍饟鷳n地看著兒子,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抵御這酷寒。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花哥!菊阿姨!”
熟悉的聲音傳來,只見小七和阿蠻頂著風雪,一臉焦急地飛奔而來。他們顯然一直在附近等候,聽到動靜立刻趕了過來。
“花哥!你怎么樣?”小七看到花癡開幾乎完全依靠菊英娥攙扶才能站立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和菊英娥一起架住他。
阿蠻雖然沒說話,但眼中也充滿了擔憂,他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尤其是冰窟出口的方向,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短刃上。
“我……沒事,”花癡開看到伙伴,心中稍安,“屠萬仞……已經(jīng)走了。”
“走了?”小七一愣,看了看花癡開的狀態(tài),又看了看并無明顯外傷的菊英娥,疑惑道,“那……結果怎么樣?”
“回去……再說?!被òV開虛弱地搖了搖頭,他現(xiàn)在沒有精力解釋太多。
小七和阿蠻見狀,也不再追問。阿蠻主動蹲下身,將寬闊的后背朝向花癡開:“花哥,我背你下山?!?
花癡開此刻也顧不得客氣,在小七和菊英娥的幫助下,伏在了阿蠻厚實溫暖的背上。阿蠻穩(wěn)穩(wěn)地站起身,邁開大步朝著下山的方向走去。小七和菊英娥緊隨其后,警惕地護衛(wèi)在兩側。
下山的路比上山時更加艱難。風雪似乎更大了,能見度很低。阿蠻雖然力氣大,但背著一個人在冰雪覆蓋的崎嶇山路上行走,也極為吃力,每一步都踩得積雪咯吱作響。
花癡開伏在阿蠻背上,意識有些模糊。體內煞氣的沖突并未因為離開屠萬仞而平息,反而因為他的虛弱而更加肆虐。冰冷與灼熱兩股氣流在經(jīng)脈中亂竄,如同脫韁的野馬,不斷沖擊著他的意志防線。腦海中,父親慘死的畫面、母親流淚的眼睛、屠萬仞冰冷的話語、以及“財神”、“慧眼”這些陌生的代號交織閃現(xiàn)。
“運之脈絡……財神……慧眼……”
他喃喃著,劇烈的頭痛讓他幾乎無法思考。
“癡開,堅持住!別睡!”菊英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哭腔和無比的焦急。
小七也在旁邊不斷鼓氣:“花哥,馬上就下山了!找到鎮(zhèn)子就有郎中了!”
花癡開能感覺到他們的擔憂,他想回應,卻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勉強集中殘存的意志,一遍又一遍地默誦“不動明王心經(jīng)”的心法,試圖安撫體內狂暴的煞氣。但那心經(jīng)此刻運轉起來,也如同陷入泥沼,晦澀艱難。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花癡開感覺自己快要被那冰火兩重天的痛苦吞噬時,阿蠻終于停下了腳步。
“到了!”小七的聲音帶著如釋重負。
花癡開勉強抬起頭,透過朦朧的視線,看到前方出現(xiàn)了隱約的燈火,似乎是一個位于山腳下的小小村落。
阿蠻加快腳步,朝著村口最近的一間亮著昏黃油燈的木屋走去。小七搶先一步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穿著厚實皮襖、滿臉皺紋的老獵人,他驚訝地看著門外這群不速之客。
“老人家,行行好,我兄長受了重傷,需要個地方休息,求您幫幫忙!”小七連忙拱手,語氣急切。
老獵人看了看被阿蠻背著、臉色慘白如紙的花癡開,又看了看滿臉焦灼的菊英娥,猶豫了一下,還是側身讓開了門:“快進來吧,外面冷?!?
一行人連忙進了屋。屋內陳設簡陋,但比外面暖和多了。阿蠻小心翼翼地將花癡開放到土炕上,菊英娥立刻上前,用厚厚的皮褥子將他裹緊。
“他這是……”老獵人湊過來看了看,皺眉道,“不像外傷,是得了急癥?還是……”
“是舊疾復發(fā),加上受了風寒?!本沼⒍疬B忙解釋,不敢透露實情,“老人家,您這里可有熱水?再有沒有什么能安神緩解疼痛的草藥?”
老獵人點了點頭:“熱水有,草藥……我平時打獵備了一些金瘡藥和驅寒的姜草,不知道對不對癥?!闭f著,他便去灶臺邊生火加熱水。
小七和阿蠻幫忙打下手,菊英娥則坐在炕邊,緊緊握著花癡開的手,不停地低聲呼喚著他,生怕他意識徹底沉淪。
花癡開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在無邊無際的冰海和烈焰地獄中沉浮。屠萬仞那精純冰冷的煞氣如同附骨之疽,不斷侵蝕著他的經(jīng)脈,而他自己強行催谷“不動明王心經(jīng)”反擊所引動的內火,又在不斷灼燒他的五臟六腑。兩種力量以他的身體為戰(zhàn)場,進行著殘酷的拉鋸戰(zhàn)。
更可怕的是精神層面的沖擊。與屠萬仞這種煞氣凝練如實質的高手對熬,不僅僅是力量的比拼,更是意志和心神的直接碰撞。屠萬仞煞氣中蘊含的無數(shù)負面情緒碎片,如同病毒般侵入他的意識,試圖污染他的精神核心。若非他自幼被夜郎七以各種方式磨礪意志,又在“癡態(tài)”下心思純粹,恐怕早在對熬中就已經(jīng)心神失守,變成瘋子或白癡。
但此刻,后遺癥爆發(fā)了。
各種幻聽、幻視不斷出現(xiàn)。他時而感覺自己回到了夜郎府,正在承受夜郎七嚴苛的“熬煞”訓練,痛不欲生;時而又仿佛置身于父親被害的那個血腥夜晚,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時而又看到“財神”那張模糊不清的臉,帶著嘲弄的冷笑;時而又聽到“慧眼”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的觀測聲……
他的身體開始無意識地痙攣,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嘴唇翕動,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千手……爹……”
“運……脈絡……”
“財神……慧眼……”
“小心……眼睛……”
菊英娥聽著兒子痛苦的囈語,心如刀絞,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她知道,這是心神受損極重的表現(xiàn)。
老獵人端來了熱水和搗碎的姜草。菊英娥小心翼翼地喂花癡開喝下一些熱水,又將姜草敷在他的額頭和手腕處,希望能起到一點驅寒安神的作用。
“他這情況,看起來很兇險啊。”老獵人嘆了口氣,“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沒有好郎中,最近的鎮(zhèn)子也得走大半天的山路。這天氣……”
言下之意,想要尋求有效的醫(yī)療救助,極其困難。
小七和阿蠻也面露難色。他們身上帶的也只是尋常金瘡藥,對內傷和心神之損根本無效。
“只能靠花哥自己撐過去了?!毙∑呶站o了拳頭,眼中滿是無力感。
就在這時,花癡開體內的兩股煞氣似乎達到了某個臨界點,沖突驟然加??!他猛地身體一弓,噴出一小口暗紅色的淤血,整個人劇烈地抽搐起來,氣息瞬間變得極其微弱。
“癡開!”
“花哥!”
菊英娥和小七嚇得魂飛魄散。
就在這危急關頭,花癡開那幾乎被痛苦和幻象淹沒的意識深處,一點微光驟然亮起。
那是“不動明王心經(jīng)”最核心的意蘊——不動不搖,如如明王。
夜郎七嚴厲的教誨仿佛在耳邊響起:“癡兒,記?。“旧分?,如同煉獄焚身!但心燈不滅,明王自現(xiàn)!外煞如潮,我心如磐!一切痛苦,皆是虛妄!一切幻象,皆是魔考!守住本心,方見真如!”
父親花千手那模糊而溫暖的身影也仿佛出現(xiàn)在眼前,帶著鼓勵的眼神,將他推向那無盡賭局的道路。
還有母親菊英娥那十幾年如一日的思念與淚水……
伙伴小七、阿蠻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扶持……
以及……那隱藏在“癡態(tài)”之下,從未熄滅的,為父報仇、探尋真相的熊熊火焰!
“我不能……倒在這里……”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和意志力,如同被壓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反彈!
他不再試圖去強行控制、驅散那兩股狂暴的煞氣,而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包容與冷靜,去“觀照”它們。如同明王端坐,觀世間紛擾,而不為所動。
意念沉入那如同戰(zhàn)場般的經(jīng)脈,不再對抗,而是引導。以“不動明王心經(jīng)”的心法為根基,將那冰寒煞氣視為淬煉意志的寒冰,將那灼熱內火視為鍛煉精神的烈火。
冰與火的煎熬依舊,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漸漸剝離了一層外殼,顯露出其本質——那是一種極致的磨礪。
他緊守靈臺最后一點清明,如同暴風雨中搖曳卻始終不滅的燈塔。
漸漸地,那原本狂暴亂竄的冰火煞氣,似乎在這種“觀照”與“引導”下,變得溫順了一些。雖然依舊在沖突、在磨合,但不再是以毀滅他的身體為目標,反而像是在以一種殘酷的方式,拓寬著他的經(jīng)脈,錘煉著他的精神。
不知過了多久,當花癡開再次睜開雙眼時,窗外已是天色微明。
風雪似乎停了。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難以言喻的疲憊,仿佛每一個細胞都耗盡了能量。但緊接著,他便察覺到身體內部的不同。
經(jīng)脈依舊傳來陣陣刺痛和空虛感,那是過度消耗的后遺癥。但那種冰火交織、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劇烈沖突感,已經(jīng)大大減輕。兩股煞氣雖然未能融合,卻似乎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如同兩條疲憊的惡龍,暫時蟄伏了下來。
而他的精神,雖然同樣疲憊,卻有一種被洗滌過的清澈感。之前那些紛亂的幻象和囈語已經(jīng)消失,腦海中的念頭變得清晰而堅定。
他微微動了動手指。
“癡開!你醒了?!”一直守在炕邊,幾乎一夜未合眼的菊英娥立刻察覺,驚喜地低呼出聲。
趴在桌邊打盹的小七和阿蠻也立刻驚醒,圍了過來。
“花哥!你感覺怎么樣?”小七急切地問道。
花癡開看著母親布滿血絲的雙眼和伙伴們擔憂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嘗試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干澀,卻比之前多了幾分力氣:“好……多了。讓你們……擔心了?!?
他能感覺到,雖然傷勢依舊沉重,需要長時間調養(yǎng),但最危險的關頭,已經(jīng)過去了。這次與屠萬仞的極限對熬,雖然險些要了他的命,但也讓他對“熬煞”和“不動明王心經(jīng)”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和突破。他的意志,經(jīng)歷了一次徹底的千錘百煉。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菊英娥喜極而泣,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感覺溫度正常了許多,終于稍稍放下心來。
花癡開緩緩吸了一口氣,冰冷卻清新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劫后余生的真實感。他的眼神逐漸聚焦,變得銳利而深沉。
屠萬仞的話語再次在腦海中清晰回響——
“財神”、“慧眼”、“運之脈絡”……
新的目標,已經(jīng)鎖定。
前方的路,依舊布滿荊棘,強敵環(huán)伺。但此刻,花癡開的心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以及更加熾烈的決心。
他看向母親和伙伴,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們……該去找‘財神’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