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離壹的聲音一直很輕,和她這個人一樣,清淡平靜,氣質(zhì)沖淡了她五官帶來的涼薄,使她即使處在風(fēng)雪中,也仍不似凡塵中人,她就像那悠悠煮一壺?zé)峋频碾[士。
那點情緒隨著話語漸漸消散在風(fēng)中,轉(zhuǎn)眼間她又恢復(fù)了那仙姿飄渺。
周洲確信自己沒有看錯,她甚至在剛剛開了視角給生靈。
反而無人應(yīng)答或解釋,只有亭長的情緒在一瞬間的波動,轉(zhuǎn)眼消逝。
周洲相信自己的感受,從而確信:亭長該認(rèn)識她。
看玄凌的樣子似乎還想問些什么,但卻被離壹打斷。
她顯然不想談這件事,反而說起了別的。
“其實我也知道,那鬼女不是周家的小姐。”
“周家小姐當(dāng)年確實化為厲魂,傷了不少人性命,卻沒有吃人那樣夸張,約是被有心人這樣傳,假的也變成真的了。”
玄凌本心不甘情不愿,但聽她講的是這事,便也耐下心來
她聽著聽著覺得不對勁,打斷道:“師尊為何知道的這樣多?”
離壹沒在意她的打斷,她對玄凌總有種包容在內(nèi):“本座當(dāng)年親手超度的她,自然知道。”
“說起來你好友的身份,也不算正派啊。”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帶了些調(diào)侃,尤其是好友二字。
“她從遠(yuǎn)處兩界交匯而來,年前發(fā)生過一件事,讓所有人警惕,如今卻有一個毫發(fā)無損從那地方出來的人。”離壹緊靠著玄凌坐下,坐姿有獨(dú)屬劍修的瀟灑。
玄凌蹙眉道:“兩界交匯連接魔界入口,千年前玄清老祖以那里一整片森林封之。”
“多年一直相安無事,卻不想森林受兩界精華,生了靈智,又因祖師的陣法不得自由,自然有怨氣。”離壹道。
“所以在主物質(zhì)界面十年一次混亂中,借助異世魂魄,逃了出去。”
“正如曾經(jīng)星象法師就預(yù)言的那樣。”
玄凌認(rèn)真思索,道:“自然生靈,天性好玩,這樣做無可厚非,那這么說的話,師尊是懷疑她就是那個異世靈魂?”
離壹半邊臉被斜陽照的通紅,染上了暖色,使她的聲音就像加了柔光特效一樣:“傻徒弟,你怎么會這么想?”
她敲了下玄凌的腦門,頗有些假裝嚴(yán)厲的感覺:“你呀一看就是上課沒好好聽夫子講課吧。”
玄凌有些心虛的捂住額頭,吐了吐舌頭:“那道德經(jīng)弟子規(guī)有什么好聽的,倒不如唱點催眠曲更實在。”
離壹搖了搖頭,也不計較她的出言不遜:“自然生靈帶著玄清祖師的氣息,要讓人帶它出去必然是和那人形同一人,少不了一個契約,生死契。”
“祖師的氣息太具侵略性,你與她相處那么久都沒染上,自然不會是她。”
周洲聽著聽著莫名心虛:還好我很快就斬斷了和清歡的靈力聯(lián)系。
不然就掉馬了。
玄凌立刻舉手提問:“那她為什么會安全地從兩界交匯這樣九死一生的地方出來。”
離壹暗嘆了一聲:急性子,一點都不像她的長輩。
“你不是也說了嗎,她精通詭術(shù),自然有什么完美隱藏身形的方法,雖說能逃過兩界交匯有些不可思議,但無可厚非啊。”不過這么一看,還真有了師徒之間的影子。
周洲立刻問了句:詭術(shù)是啥?
書屋:詭術(shù),包羅萬象,陰詭之術(shù)。
周洲啼笑非凡:這不就是陰人使得嗎?嘿呦,我什么時候陰過人,老子打架都是正面剛!
玄凌一臉嚴(yán)肅:“據(jù)弟子所知,詭術(shù)極難入門,想要學(xué)有所成更是難上青天,更何況是躲過兩界交匯的程度。”
她格外認(rèn)真加認(rèn)真:“這樣的人,怎么也不該籍籍無名才對。”
周洲臉上心中玩味的感覺,漸漸消失,漸漸消失……
周洲【掀桌】:你就這么信了?
周洲可委屈死了:我是那種人嗎?我怎么可能陰人呢?我這么光明正大大大方方……
還有我見你的時候是肉搏系的吧。
如果玄凌聽見,可能會用現(xiàn)在這種認(rèn)真再認(rèn)真的表情回他“你是的”。
如果潘驚蓮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會一邊罵他周洲老賊,一邊感動到哭死,哭的時候還要以手錘地以頭搶地,感慨終于有除了他的人發(fā)現(xiàn)周洲的真實面目了。
周洲就是個老陰比!
周洲:“……”
我沒有,我不是,我冤枉!
“可唯一一個能將詭術(shù)練到如此出神入化的程度的,只有一個人。”
“嗯哼。”離壹口中意味不明。
玄凌的臉色,不知道為什么,變得很難看。
聽得周洲特想掐著她的脖子大吼:你這個男人婆你冤枉人!
周洲看她這臉色就知道出事兒了,那個被懷疑是他的貨絕對不是什么善茬!
可能還是混世大魔王那種級別。
周洲抓狂:你丫也信的太干脆了吧,不能懷疑一下?
兩個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你們都能扯在一起,你們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腦補(bǔ)出來的?
我沒有,我不是,我冤枉!
那人絕對不是我!
那人真不可能是她,她那會兒估計還沒出生呢!
連受·精·卵都不可能存在的那種!
周洲看戲的心情徹底沒了,吃別人的瓜吃的挺爽,但不代表他愿意看別人吃自己的瓜。
還特么摘錯了瓜蒂!
周洲憋氣的不行,正好這時候艾德里安身邊沒人了。
周洲讀神行條,憤憤瞪了這倆“傻師徒”一眼:勞資不陪你們玩了!
哼!
白雪皚皚,干凈得純澈的顏色。
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雪。
離壹漸漸直起身,瞭望遠(yuǎn)處不知明的地方:可能……
……是因為它總能完美的覆蓋所有骯臟。
離壹漫步踏下,沒有回頭,黑發(fā)漸漸染上了銀白色,玄凌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再一眨眼,那白已經(jīng)蔓延到了發(fā)中,還在不停蔓延:“師尊……”她突然有些心驚。
她的師尊卻沒有如她愿回答,反而對她說:“從明天開始,別在思過崖了。”
玄凌呼吸亂了一瞬,她的心很慌,卻不知道為什么慌,總覺得好像要發(fā)生什么事。
“師尊?”
“回去吧。”離壹說。
別再問了。
該讓你知道的你已經(jīng)知道了,不該知道的……
玄凌單膝跪下,一如當(dāng)年拜入離壹門下,忠誠而柔順:“弟子遵命。”
不該知道的,我就不知道。
魔界大概是所有位面里環(huán)境最不友好的了。
幼小的魔種落地在紫黑色的土壤上,睜開眼便學(xué)會了殺戮。
他們的太陽不使萬物生發(fā),魔物會在具有腐蝕性的陽光下灰飛煙滅。
腥紅的月散發(fā)異樣的寒冷,每一出現(xiàn)便惹得無家可歸之徒拼命閃躲。
倒霉一些的會變?yōu)楸瘢僭谙乱淮纬柍跎鷷r化為糜粉。
艾德里安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第一百天了。
時間不長,卻幾乎將他折磨得頭疼極了。
他再也沒有贊賞過太陽和月亮,也不再幻想它們的上面會不會真的有阿波羅或者嫦娥。
或許有,但絕不是游吟詩人傳唱中的偉大化身。
他很久沒再擦過他的木灮了。
他久違的感到一絲疲憊。
這是他從很久很久以前都沒有過的感受。
他幾乎是強(qiáng)撐著一股氣在和魔族周旋,強(qiáng)撐著一股氣去修煉,強(qiáng)撐著,強(qiáng)逼自己去看,去聽,去記下魔族暴露出所有的弱點和困難。
再到夜深人靜之時慢慢與曾經(jīng)的神魔大戰(zhàn)魔族敗因結(jié)合。
這一天幾乎沒什么線索,他混到了魅魔議事大廳,都是陳年舊事,甚至連魅魔尊上斯菲特麗特都沒出現(xiàn),無趣無味。
艾德里安倦怠打了個呵欠,呼吸漸沉,慢慢,慢慢,進(jìn)入了睡眠。
……
他可能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獨(dú)自站在荒無人煙的小島上,
四下是永無止境的滄海。
面前有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聲音出奇的沉悅,像某種樂器。
他問:“這是哪里?”
艾德里安不知道,但他幾乎脫口而出,沒有半點猶豫,仿佛這事刻在他腦子里了。
“我說:‘這是地獄。’”
艾德里安從夢中醒來,意味不明的說了這句話,他面無表情地將目光停在虛空某一地方,顯出冷靜得可怕。
在那里,有一個黑袍男人無聲無息的出現(xiàn),寬大的帽檐一直遮掩到眼睛以下,以艾德里安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緊抿的薄唇。
男人輕聲問道:“你剛剛,看見什么了嗎?”聲音沉悅好聽,就像某種樂器。
艾德里安猛然驚醒,目光重新匯聚:“周……洲!”前一個字朦朦朧朧,后一個字猛然驚恐。
周洲繞過窗戶,靜靜的站在外圍:“嗯。”
艾德里安從床上爬起來,連鞋都沒穿就快步到了窗前,伸手拉過周洲的胳膊將他拉進(jìn)來。
然后在周洲疑然的目光中,焦急地問:“你怎么來了?這可是魔界大本營,你真是找死嗎?”
周洲微垂下眸,睫毛在眼睛下方雪白的肌膚上投下陰影:“那你呢?”他反問:“你一個游吟詩人,為什么要來這里?”
艾德里安幾乎焦頭爛額:“哎呀你管我干什么?你以前不是很煩我嗎?我干什么和你有關(guān)嗎?我就是死了……”艾德里安忽然頓住,他看見眼前人眼睫忽然顫抖起來。
他硬是沒把那句“我就是死了你不就正好不用受契約束縛了嗎”說出來。
他頹然的嘆了口氣,肩膀耷拉下來,他覺得自己這個樣子應(yīng)該很丑,像個落魄人,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也不太想在這個人面前裝得和白天一樣精神。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艾德里安問,他許久沒等到回答。
“我剛剛只是做了一個夢,沒什么。”一個普普通通的夢吧,現(xiàn)在都忘得干凈了,零碎的畫面也不記得多少。
周洲坐在他旁邊,點了點頭。
空氣中靜默了良久,艾德里安心里很亂,不敢看他。
他害怕看到類似關(guān)心的情緒,他有些想哭,如果這個人真的表現(xiàn)出真實的關(guān)心,他真的可能會哭出來,然后把這些日子的事情就像訴苦一樣,倒豆子一樣和眼前這個人說出來。
他害怕自己會更喜歡他,即使心中明白覺得這本就是不該存在的事情。
他自覺不應(yīng)該陷得更深。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人忽然嘆了口氣,像是無奈極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冒著生命危險也要這么做……”
“但人的一生總有那么幾個即使知道九死一生也不得不做的事,以我的立場來說,我沒資格去勸說你放棄。”那人半闔著眼,狹長的眼睛又一次幽深起來,如他們第一次見面,難以看出任何情緒。
艾德里安想問他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事?但聲音剛出口卻已哽咽。
艾德里安忍了很久,卻就在他站起身的瞬間突然哭了出來。
他死捂著嘴,哭的泣不成聲。
一邊覺得自己丟人,都不知道是為什么哭,一邊忍不住的流眼淚。
周洲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淡然:“不過我希望你知道……”
沒有問他為什么哭?沒有關(guān)心的說這說那。
就像什么都沒看見一樣,目光都避開了他的臉。
真的給他留足了面子。艾德里安一邊哭,一邊自嘲。
然后他就像剛開始出現(xiàn)一樣,無聲無息的消失。毫無聲勢,平平淡淡,就像他這個人,世俗一切都被遠(yuǎn)離。
他的話語還是清晰傳進(jìn)了他的耳里。
“……沒有人能逼我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我最親的人也不行。”
艾德里安坐在床上愣了好久,這才想起,他是在說平等契約。
他在反駁艾德里安。
那個平等契約是他為他締結(jié)的,不存在任何迫不得已。
他當(dāng)時救艾德里安并不是因為他的姐姐,那位魅魔女士。
或許應(yīng)該說不全是。
他在向他解釋,他真的將自己當(dāng)朋友。
但是,他真的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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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難得中元節(jié),不浪一下都不是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