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府
臨著一片湖泊而建的一家酒樓里,因為此時還不到飯點, 酒樓里客人并不太多, 而在這不太多的客人中,二樓靠窗一張桌子上坐得客人是最不引人矚目的。
此人身形雄偉, 足有六尺以上,又他面目丑陋,一對黃睛似醒還醉, 手比普通人長了最少二至四寸,腰間系著一柄長達四尺九寸的長劍——這無疑是江湖中人的打扮,可這家酒樓里尋常最不缺江湖中人了, 但其他人多數(shù)在店小二看來都有著煞氣, 叫人一見就生出畏懼, 可這個進來后就只顧著低頭喝悶酒的男人卻沒有那種氣勢。
大概是什么不得志的江湖中人吧,店小二這么想著。
而這在店小二心中認為不知名的江湖中人,他喝完一杯酒后就望著窗外湖泊上??康囊凰倚〈l(fā)起了呆。
當年在一個明月朗照的晚上, 他親手將惜惜也是放在那么一條小船上,點燃了柴火, 在洞庭湖上燒成了灰燼。
人死燈滅。
想到這兒, 實則是為情所郁郁, 且在江湖中名聲斐然的“覆雨劍”浪翻云又一杯酒灌入喉中,酒得火辣只滾入腹內(nèi)。
浪翻云嘆道:“好酒!”
然而惜惜卻不在了。
這時店內(nèi)一張桌子上傳來的話音難得引起了浪翻云的注意力:
“……厲若海公然挑戰(zhàn)魔師,簡直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另一人道:“據(jù)說‘盜霸’赤尊信之所以會讓位給他師弟‘人狼’卜敵,就是因為有魔師出面, 這連赤尊信都不是魔師的對手,‘邪靈’厲若海又哪里會是魔師的對手?”
浪翻云愣了下,他還真不知道此事。他和“盜霸”赤尊信在三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當時赤尊信領(lǐng)著他的尊信門來攻打怒蛟幫,試圖吞并尊信門,不過被怒蛟幫眾人攔住,雙方達成了協(xié)議,但凡有赤尊信在位一天,就不會來攻打怒蛟幫,沒想到赤尊信竟不再是尊信門的門主了。
不過轉(zhuǎn)念想想自己不知曉也正常,自從惜惜死后,他就不僅不再管幫內(nèi)事,也對江湖中事生不出什么興趣了。
浪翻云低頭又喝了一口酒。
另一只手卻無意識地摩挲了下腰上的覆雨劍,對先前那兩人對“邪靈”厲若海的評價不置一詞。
在浪翻云看來,黑榜中排名第二的赤尊信聰明絕世,對任何兵器都手到擒來,可正是因為這種與生俱來的天分,導(dǎo)致學(xué)什么太容易,所以他的苦功不足,而厲若海有著不下于赤尊信的天分才情,卻又心無旁騖專心武道,加上此人有著震懾人心的英雄氣質(zhì),使得浪翻云這么多年來心中最看重的黑榜人物,便是在外人看來排在赤尊信和乾羅之后的厲若海!
浪翻云想著望向了遠方,似乎已隔著千山萬水望到了龐斑和厲若海,他們兩人那注定會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zhàn)。
名滿天下的“覆雨劍”浪翻云這么篤定著,心中竟還生出一分不能親去觀戰(zhàn)的遺憾。
嗯……此時蘭溪鎮(zhèn)中本該是一觸即發(fā)的血戰(zhàn),卻硬生生被風(fēng)行烈的一句話撞得失了本色。
方夜羽和他帶來的絕頂高手此時此刻齊齊目瞪口呆,若是厲若海這時出手,恐怕他們都來不及抵抗,就那么在錯愕中喪了命。
當然了依著厲若海的光明正大,他是不屑于乘人之危的。
又好在方夜羽等人很快就回過神來,方夜羽下一刻就怒視風(fēng)行烈:“風(fēng)行烈你休得信口開河!”
風(fēng)行烈緊握著紅槍,雙眼赤紅道:“難道龐斑身邊沒有跟著一個三歲孩童?”
方夜羽聞言眉心猛地一跳,很明顯他明白了風(fēng)行烈指得是誰,不就是這幾日才跟在他家?guī)熥鹕磉叺男煹埽靠烧且驗槿绱耍揭褂鸩鸥X得風(fēng)行烈的話可笑至極,他家?guī)熥鹪趺磿试S非他老人家親生的孩兒叫他爹,而且小師弟不管是從相貌還是氣度,儼然都是和他師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至于風(fēng)行烈為何這么信誓旦旦?
方夜羽一下子就想到了靳冰云,認為風(fēng)行烈是為靳冰云盲了目,當即就不再理會為愛癡狂的風(fēng)行烈,而是轉(zhuǎn)向得到龐斑極高評價的厲若海,再次勸道:“厲門主,你當真要為風(fēng)行烈這么一個不肖徒以致身敗名裂嗎?”
厲若海從容道:“我意已決,閣下若是再無話要言語,那我便要硬闖突圍了。”
風(fēng)行烈竟也沒有再說話,他此時心中有著難以按捺的狂喜——方夜羽先前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可方夜羽的神情變化無不在說明著他那孩兒還活著。
事到如今,除了靳冰云還深愛著他,便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
往更好的方面看,因為厲若海那平靜到近乎冷酷的神情,再想想他先前不過一槍就讓他們的馬前卒使了戰(zhàn)斗力的氣概,所以在他那么說完后,兩軍對壘本該有的緊張氣氛又回復(fù)了不少。
“紅顏”花解語目光炯炯地盯著方夜羽,若說他們中間誰知道龐斑的私事最多,那非方夜羽這個嫡傳弟子莫屬。
在先前被風(fēng)行烈一句話給醍醐灌頂后,花解語的內(nèi)心就處在一種很凌亂的狀態(tài),到底她意識到了為何她會覺得風(fēng)行烈眼熟了:
魔師的孩兒眉目間有幾分像風(fēng)行烈!
再加上風(fēng)行烈篤定那是他的孩兒,花解語整個人都不好了,所以她才會緊緊盯上方夜羽,就是想從方夜羽的神情變化中,探測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但很顯然方夜羽把風(fēng)行烈的話當成了無稽之談。
花解語有點慌,難道就她一個人認為風(fēng)行烈沒有說謊嗎?
方夜羽:“??”
方夜羽回看了一眼花解語,只在心中略一猜測她為何陣前有自亂陣腳之嫌的原因,便沒有多想,復(fù)而看向厲若海嘆了口氣,朝著一心想為龐斑沖鋒陷陣的魏立蝶打了個手勢。
魏立蝶亟不可待地一聲尖嘯,而厲若海和風(fēng)行烈身后立時蹄聲轟鳴,是黃沙十五騎擺好了騎陣。
云溪鎮(zhèn)的血戰(zhàn)終于拉開了序幕。
此時的迎風(fēng)峽上,龐斑負手而立,一頭烏黑閃亮的頭發(fā)垂在比常人稍微寬闊的肩膀上,他的神情是平和的,最起碼比先前在魔師宮時要平和。
他在此處等著厲若海的到來。
龐斑此時可以說是認可了厲若海,作為他對手的資格。
所以龐斑是平和的,甚至他該高興的,畢竟這世界上配作他對手的太少太少了。
高處不勝寒。
稚嫩的聲音乍然響起:“爹,我在害怕?!?
龐斑:“……”
其實光聽顧魔種的語調(diào),是半分都聽不出他在害怕的。他先前說話的時候語調(diào)基本上都是平平,有波動的時候很少,但每次他情緒波動時,對周圍的人也就更大,當然了龐斑也更能感受得到的。
就像是現(xiàn)在龐斑就自然而然的感受到了顧魔種的情緒,那情緒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小心翼翼。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說白了,顧魔種是在擔(dān)心風(fēng)行烈在知道真相后的反應(yīng)。
龐斑本不想理會的,他到如今都還沒有糾正過來顧魔種把風(fēng)行烈當成“孕育者”的認知,然而魔師睜開眼睛瞧了顧魔種幾息,最終還是勉為其難的開口道:“其實你已經(jīng)有了答案,不是嗎?”
顧魔種沉默了良久,才抿著沒多少血色的唇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龐斑挑了挑眉,想去查探魔種的情緒,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他失去了和魔種間的聯(lián)系。換句話說是魔種自己把聯(lián)系給切斷了,而且顧魔種也低下頭去,擺明了和上次一樣,用這種方式拒絕和他這個爹交流。
龐斑不免有兩分惱火,覺得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
向來自負平生的魔師也很干脆的不再屈就顧魔種,又如今魔種和他切斷了聯(lián)系,龐斑覺得倒也是好事一樁,他可不想等待會兒和厲若海決戰(zhàn)時,在那決定勝負的關(guān)鍵時刻受到魔種的影響。
龐斑這么想完的下一刻,蘭溪鎮(zhèn)那邊就放起了訊號彈:
方夜羽等人終究沒能攔住厲若海!
事實上,從方夜羽給魏立蝶打手勢,拉開蘭溪鎮(zhèn)血戰(zhàn)的序幕,到厲若海帶著風(fēng)行烈突破重圍,其實不過片刻的功夫。饒是從龐斑那里得知他對厲若海極高評價的方夜羽,他也沒想到厲若海竟狂悍強橫如斯——
厲若海燎原槍法一出,只一槍就重創(chuàng)了魏立蝶,更有厲若海的蓋世槍技確已臻超凡脫俗的境界,竟能同時使得方夜羽在內(nèi)的十多名高手,在圍攻他時感受到自己成為他唯一的攻擊目標,紛紛被厲若海的氣勢所攝,無不選擇后撤守避。
這就已經(jīng)未戰(zhàn)先輸一籌了。
更有風(fēng)行烈不愧是厲若海唯一的嫡傳弟子,是白道年輕一輩的領(lǐng)軍人物,他的槍法如今是比不上厲若海,且功力還沒有完全恢復(fù),但他的氣勢竟超乎尋常的高昂,槍影吞吐間叫其他人不敢小覷。
簡直就真的像是要去搶回他家孩兒一樣。
“紅顏”花解語望著風(fēng)行烈絕塵而去的背影,不同于其他人因為不敵厲若海而惱恨的神情,她的神情異常的復(fù)雜,又左右看了看其他人后,她一咬牙還是將她的猜想咽回到肚子里:
哼,一群粗神經(jīng)的大老爺們!
而那邊絕塵而去的風(fēng)行烈,他終于按捺不住他心中的激動:“師父,我那孩兒還活著!”
厲若海淡淡道:“我知道?!?
厲若海望著一改先前頹勢,變得斗志昂揚的徒弟,不期然想到了他那慘死在暴徒手中的親弟弟。
對厲若海來說,在某種程度上風(fēng)行烈不僅是他的徒弟,更是在他心中代替了他亡弟的位置。而當年他雖在幼弟慘死后的第三年,殺了害死幼弟的暴徒,可他卻寧愿在當年就將幼弟救出,讓幼弟活下來,如今他和風(fēng)行烈去將風(fēng)行烈的幼子救出來,厲若海想他或許有想要彌補當年遺憾的心思在其中。
盡管厲若海很清楚他即將面對的是什么。
只等厲若海即將到達迎風(fēng)峽時,他的心卻沒有像這一刻般的靜謐。
道路兩旁樹木婆娑,綠葉在紅葉和半枯的黃葉里點綴著,樹下鋪著厚厚一層枯葉,充滿著晚秋肅殺的氣息,然而厲若海的眼卻忽然明亮了起來??粗鴱那氨凰韬龅拇笞匀幻缿B(tài),他心中隨之而來了一股明悟,看那每一棵樹,每一片落葉,每一縷陽光等都蘊含著一種內(nèi)在恒久的真理。
這種明悟隨之帶來的是武道上的突破,心境上的超脫。
“邪靈”厲若海在和“魔師”龐斑生死決戰(zhàn)前夕,竟然在追求武道的大道上更了進一層樓!
這是可喜可賀的。
與之相對的,風(fēng)行烈他現(xiàn)在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下一刻就能見到他那可憐的孩兒,就更不用說讓情緒平靜下來,去欣賞道路兩旁的美景了。好在從云溪鎮(zhèn)到迎風(fēng)峽的路上,已經(jīng)被方夜羽封鎖了沒有其他人阻攔他們,路途也不是那么遠,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就來到了迎風(fēng)峽。
這一時刻,“邪靈”厲若海俊目仿若黑夜中最明亮的星辰,他的內(nèi)心也無半片烏云,更無其他俗世凡務(wù)侵饒,有的只有他接下來將和“魔師”龐斑有的一戰(zhàn),那是他厲若海畢生等待的一戰(zhàn)!
而這一時刻,六十年來穩(wěn)坐天下第一高手寶座的“魔師”龐斑,他不是沒有看到“邪靈”厲若海,但同樣的他也看到了厲若海身邊的風(fēng)行烈,爾后他心中涌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使得他回首看向了站在不遠處的顧魔種。
下一刻,風(fēng)行烈看到了顧魔種。
顧魔種上前一步,眼中的認真仿佛能叫時間在這一刻都停止,爾后他沖著風(fēng)行烈叫了一聲:“娘?!?
作者有話要說: 只有厲若海在很認真的期待對決來著,但是師公也拉不住這脫韁的畫風(fēng)啊:-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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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