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靈韻離開靜觀齋,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走進后殿。路上有女冠與她說話,她都置若罔聞。
太陽在遠處落下。
當陽光遺棄這座紫禁城的剎那,她忽然打了個寒戰,回過神來。
直到此刻,杜苗的聲音才鉆入耳朵里:“玄韻管事,你怎么了,怎么面色不太好?”
朱靈韻遲疑:“我……我沒事。”
杜苗湊近嗅了嗅鼻子:“玄韻管事,你身上怎么一股燒灰的味道。”
她對身旁女冠吩咐道:“去,拿條帕子給玄韻管事身上拍打拍打。”
朱靈韻看向白鯉,心中忽然一驚:已經好幾天沒有正眼瞧過她的白鯉,竟在此時轉頭看來。
她忽然心虛的推開杜苗,返身逃離后殿:“胡說八道什么,我身上哪有什么味道。”
出了后殿,朱靈韻來到正殿的三清道祖像前粗重喘息著。
她再一轉頭,正看見玄真懷捧拂塵,佇立在大殿深處陰影里,笑吟吟說道:“看來你沒有將此事告訴郡主啊。”
朱靈韻沖到她面前壓低聲音怒吼道:“你是不是瘋了,這么做對你有何好處?折磨她對你又有何好處?”
玄真淡然道:“郡主整日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樣,我見猶憐。可這景陽宮沒人能出淤泥而不染,我不行,她也不行。道經講,不將不迎,應而不藏,不迎不拒,不垢不凈。”
她抬頭看向正殿的三清道祖像:“他們說這世上本沒有淤泥之地,人不應有善惡、美丑、凈垢之念。可他們太高高在上了,怎知凡人苦楚?誰能在這淤泥里不染?”
朱靈韻似懂非懂,只覺得玄真言語里有恨。
玄真輕笑著走進大殿深處:“玄韻,你不告訴她,她無非去不成先蠶壇而已,不會少一塊肉。可你若告訴她,就想想玄素如今是何模樣吧。其實我也很好奇你會怎么選,你們姐妹情誼是否真的有那么深?”
她留下朱靈韻一人站在原地,自言自語:“是啊,只是去不成先蠶壇而已……只是去不成先蠶壇而已……”
朱靈韻猛一抬頭,不敢與三清道祖像對視,匆匆離去。
回到后殿時,白鯉已經入睡。
她鉆進被窩,幾次伸出手想要拍拍白鯉,將真相告訴對方,卻又縮回手。
白鯉聽見背后窸窸窣窣的聲音,忽然頭也不回的輕聲問道:“怎么了?”
朱靈韻身子一顫,慌亂道:“沒事。”
“睡吧。”
“嗯。”
……
……
早課。
吃飯。
寫青詞。
白鯉依舊抱著膝蓋坐在通鋪上,默默看著太陽落下。橙紅色的夕陽斜斜照進后殿,而后一點點向外偏移,像是關上一扇門。
永淳公主湊到她身邊神神秘秘道:“菩薩菩薩,你在看什么?”
白鯉輕笑:“我在看這日子怎的過得這么慢。”
永淳公主癡笑道:“怎么會慢?你看,只一眨眼我就老了。”
白鯉微微一怔,她輕輕撥起永淳公主額前的枯發,看著對方臉上的皺紋,像是時光吹過對方時泛起的漣漪。
永淳公主握住她的手腕,認真道:“菩薩,傷人一種權力,你把情給誰,誰就有了傷你的權力。忘情而至公,得情而忘情。得情者累執念成枷鎖;忘情者通,無礙見太初。道生萬物有情為根;情生萬相,無執為真……菩薩,人情皆可斷,一斷一重天。”
白鯉瞳孔驟然收縮,她曾以為這經義只有她一人知曉。
正待她要問什么,永淳公主面色又陷入癡頑,嘴里念念有詞的縮回墻角裹緊被子:“不是天尊,那不是天尊……”
白鯉的每一個疑惑,注定在永淳公主身上找不到答案。
三月初一。
晨鐘未響之時,白鯉獨自一人下了床榻。
她去耳房,舀起水缸里的水將面龐洗得干干凈凈,再用帕子將頭發也細細擦拭一遍,直至青絲如瀑。
白鯉抬手將頭發挽起,用她唯一的一支木釵束緊。低頭間,她看見自己道袍衣擺有灰塵,便又沾了水將灰塵搓洗干凈。
做完一切,晨鐘才遠遠蕩來。
女冠們從后殿魚貫而出,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囚禁此處幾十載,沒有比離開這里更開心的事了。景陽宮外有熱熱鬧鬧的腳步聲,皇后要出宮祭祀蠶神,宮里要忙碌的事情更多。
女冠們洗漱時,白鯉回到后殿收拾起自己的床鋪,帶好自己的東西。
她抬頭看向永淳公主,見對方披頭散發的坐著,便跪坐在床榻上幫對方梳好頭發。
永淳公主抬頭看她:“菩薩,你要去見你夢里的人了嗎?”
白鯉嘴角勾起,輕輕嗯了一聲。
永淳公主癡笑著鼓起掌來:“去吧,去吧。”
白鯉來到景陽宮門前時,神宮監提督正細聲細氣的叮囑著玄真:“切記,約束好這景陽宮里的女冠,不許和外人交談,不許擅自行走,一旦被我發現了,杖責一頓是決計免不了的。”
玄真應和下來,轉頭意味深長的打量著白鯉:“郡主今日拾掇的倒是精神。”
白鯉沒有理會。
待女冠們來到宮門前,神宮監提督拔高嗓門:“把青詞都拿出來吧,咱得查驗仔細了,三獻禮時要敬獻道祖的。來人,按名錄收青詞,一人十七張,一張都不能少。”
玄真看向朱靈韻:“玄韻,將青詞給神宮監的內官大人吧。”
朱靈韻拿著厚厚一沓青詞,小太監手中托著一本名錄,核驗一人,便用朱筆在名錄上畫一個圈。
畫著畫著,小太監忽然問道:“朱白鯉,朱白鯉的青詞呢?”
所有人一瞬間看向白鯉,而白鯉則看向朱靈韻,身姿挺直,目光如劍。
女冠們面面相覷,所有人都知道白鯉為了今日出宮,一大早便起來洗漱收拾妥當,平日寫青詞也勤勤懇懇,可現在青詞卻不見了。
沒人說話。
沉默像是一道裂縫,將白鯉與朱靈韻之間的青磚撕裂。朱靈韻去看白鯉,卻在對方眼睛里看到了一潭黑色湖水,幽深,悲傷。
神宮監提督皺眉催促:“朱白鯉的青詞呢?”
朱靈韻心虛的低下頭:“朱白鯉沒有寫。”
玄真懷捧拂塵,語氣淡然道:“不是叫你每日督促她們嗎,她不寫,你怎么不催促?我先前還向提督大人保證過此事,現在豈不是叫我失信于人?”
神宮監提督打量幾人一眼,嘿嘿一笑:“哪還沒顆老鼠屎?此事怪不得真人,要怪就怪下面人實在憊懶。”
玄真誠懇道:“既然她沒寫,今日便不叫她去三獻禮了吧。”
神宮監提督慢條斯理道:“就這么簡單?咱吩咐了每人一篇青詞,說得明明白白還有人不寫,這是想做什么?咱神宮監是清冷衙門,所以平日里沒那么多規矩,也不想管束你們,可青詞不是咱要你們寫的,是陛下要你們寫的,來人,杖責四十,給她長長記性。”
候立的幾名小太監走上前來,朱靈韻呼吸急促起來。
神宮監提督沉聲道:“將這朱白鯉押回景陽宮去,杖責四十。”
朱靈韻上前一步:“等等!”
神宮監提督斜睨她:“怎么?”
玄真在一旁輕描淡寫道:“玄韻有何事非要此時說?誤了提督大人的事,這板子說不準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朱靈韻身子一抖,向后退去:“沒、沒事。”
白鯉靜靜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神宮監提督催促道:“還等什么,將朱白鯉拖進去,莫要耽誤了時辰,皇后娘娘馬上就要起駕了。”
白鯉正要說什么,卻聽遠處傳來嘈雜聲音。
眾人轉頭看去,赫然看見東六宮的宮道上,一只小黑貓速度極快,在往來的宮人與解煩衛當中穿梭。
有解煩衛彎腰去捉,卻捉了個空。
小黑貓穿過東六宮的宮道跑進景陽宮,縱身一躍跳進白鯉懷中,白鯉低頭將它攬在懷里,低聲喃喃道:“烏云?是你嗎烏云?”
烏云抬頭用鼻尖抵住白鯉的鼻子:“喵!”
“哪來的小畜生,”玄真手中拂塵朝白鯉懷中烏云掃來,白鯉下意識背過身去,將烏云牢牢護在懷里。
啪的一聲脆響貫徹景陽宮,可玄真的拂塵卻遲遲沒有落下。
白鯉遲疑回身,只見一位身穿紫色立領大襟的女人擋在自己背后,玄真臉上一只紅掌印清晰可見。
玄真向后踉蹌幾步,只覺得槽牙松動,半張臉快速紅腫起來,細膩的皮膚滲出血來。
她方才想躲,可這女人太快了,躲不開。
尋道境大行官!
女人平靜道:“它有陛下御賜‘山君’之名可不是什么小畜生。”
神宮監提督趕忙躬身行禮:“元瑾姑姑。”
玄真臉上火辣辣的疼,面皮止不住的抽搐,卻也只能倉皇行禮:“見過元瑾姑姑。”
女冠們噤若寒蟬,她們都是見過元瑾的,怎能不知其地位,趕忙齊聲道:“見過元瑾姑姑。”
元瑾冷眼看向玄真:“抬起頭來。”
玄真收起狠辣的眼神,慢慢抬頭勉強笑道:“元瑾姑姑吩咐。”
元瑾笑了笑:“把眼神收起來了,很好。”
直到此時,幾名宮中女使才提著裙裾,狼狽不堪的追過來。
當中一人向元瑾姑姑行禮告罪:“元瑾姑姑,平日里看得好好的,方才您剛去查驗娘娘儀仗,山君便趁機越過坤寧宮的宮墻,我們根本追不上。”
元瑾姑姑瞥了白鯉懷中的烏云一眼:“算了,它機靈似鬼,沒我看著不行,你們看不住它也實屬正常。”
說罷,她伸手去提烏云的頸皮,可烏云的爪子牢牢抓在白鯉的衣襟上。
元瑾姑姑沉聲道:“松手!”
烏云置若罔聞。
元瑾姑姑深深吸了口氣:“請山君松手。”
烏云依舊置若罔聞。
元瑾姑姑見往日屢試不爽的一招竟也沒了用,當即便要將烏云從白鯉身上撕下來。
此時,宮道上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怎么了這是?”
聽聞聲音,眾人再次回首看去。
只見一端莊婦人身穿深青色翟服,翟服上織著十二行翚(hui)翟紋,領緣繡龍紋云霞,頭戴冠飾金蠶十二,綴珠為繭。
在其身前,兩名尚儀局女官手提金香爐引路。
在其身后,還有持節使高舉皇后金節,警示諸人不得直視鳳輿。
所有人頓時一驚,原地跪拜:“叩見皇后娘娘。”
元瑾姑姑松開烏云,上前抱拳行禮:“娘娘,山君突然跑到這景陽宮來了,跳到一位女冠懷里不肯撒手。”
“哦?”皇后目光掃過眾人:“這是怎么了,怎么都聚在這里?”
神宮監提督慌亂回答:“回稟娘娘,內臣今日奉內相之命,領景陽宮女冠一同前往先蠶壇行三獻禮。只是,陛下曾交代她們每日需寫一篇青詞,以示虔誠,但這位白鯉姑娘竟是一篇都沒寫,內臣正要責罰……”
皇后點點頭:“既然是陛下交代的,自然要責罰,你沒錯,無需慌張。”
神宮監提督與玄真俱都松了口氣。
可他們氣才呼出一半,卻見白鯉從袖中抽出一沓青藤紙:“回稟娘娘,民女寫了青詞,一篇不少。只是方才倉促,還未將青詞交給提督大人審閱。”
朱靈韻一怔明明玄真已經將青詞燒了的,白鯉怎會又額外準備一份。
皇后看了看白鯉,又看了看玄真等人,會心一笑:“行,既然寫了那便無事。難得見山君如此喜歡誰呢,你叫什么名字?”
白鯉懷抱烏云跪伏在青磚上:“回稟皇后娘娘,民女朱白鯉。”
“朱白鯉?”皇后愕然:“你就是白鯉?”
元瑾姑姑低聲提醒道:“娘娘,該走了。”
皇后卻不管不顧的對白鯉笑著說道:“原來是你,沒想到已經長這么大了。我還記得嘉寧十九年的時候,你父王牽著你來過宮里。”
元瑾姑姑聲音嚴肅起來:“娘娘!”
白鯉低聲道:“民女那時候還小,已經不記得了。”
“哦?”皇后說道:“那正巧了,既然山君舍不得白鯉姑娘,那便讓她先抱著山君跟在我身邊吧,隨我一同前往先蠶壇。”
神宮監提督怔了一下:“娘娘使不得,您身邊哪能跟著罪臣之女,萬一有何差池,內臣便是十條命也賠不起啊。”
皇后漸漸斂起笑容:“山君機靈的很,它分得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元瑾姑姑低聲提醒道:“娘娘,靖王乃是陛下定的謀逆之罪。”
皇后沉默許久:“他女兒又何罪之有?”
元瑾姑姑面色一變:“娘娘慎言!”
皇后掃她一眼,而后緩緩說道:“那就讓這位白鯉姑娘先抱著山君吧,等山君玩膩了,元瑾你再將它抱回來。元瑾你也是的,老跟這小東西置什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