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深夜。
內(nèi)廷鐘鼓司小太監(jiān)敲起三更的慢鼓。
女冠們爬起身來,行尸走肉似的往后殿走去,再也不多看三清道祖一眼。
白鯉跟在女冠們身后不發(fā)一言,像是一顆極力想把自己埋進(jìn)砂礫里的貝殼。
回到后殿,正當(dāng)女冠們打算爬上通鋪睡覺時,朱靈韻指著一名女冠:“去,給我燒洗腳水。”
那女冠微微一怔。
朱靈韻又指著瞎了一只眼睛的玄素:“你,去給我姐打洗腳水,不然你今晚就在外面站到天亮不許睡覺。”
玄素連聲應(yīng)下:“是,奴婢這就去?!?
她被白鯉刺瞎一只眼,又被皎兔打斷右手。如今手還沒長好,只勉強(qiáng)用兩塊木柴綁著,狼狽的像一條老狗。
白鯉拉住朱靈韻的胳膊:“靈韻,已經(jīng)很晚了,別再使喚她們?!?
朱靈韻不解:“姐,你忘記她們先前是怎么對咱們的嗎?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該是她們還債的時候了?!?
白鯉搖搖頭,柔聲道:“靈韻,不要。”
朱靈韻對玄素冷笑一聲:“算你們好運(yùn),遇到我這位菩薩心腸的姐姐,都滾去睡覺?!?
玄素忙不迭向白鯉道謝:“謝謝白鯉郡主,謝謝白鯉郡主!”
“我已經(jīng)不是郡主了,”白鯉轉(zhuǎn)身去后殿最里面的通鋪,幫朱靈韻鋪展床榻。
她們現(xiàn)在不用睡在恭桶邊上了,白鯉將永淳公主安排在最里側(cè),她與朱靈韻則挨著永淳公主。
待白鯉鋪好床榻,朱靈韻脫了衣裳,穿著件白色里衣鉆進(jìn)被窩。
黑暗里,她往白鯉身邊拱了拱,幾乎鼻尖抵著鼻尖:“姐,干嘛放過她們???她們先前讓咱倆給她們洗腳,還讓咱倆吃剩飯,如今有了機(jī)會,得讓她們也嘗嘗這種滋味……你不能總是這么心善。”
白鯉把手伸出被窩,幫朱靈韻理了理頭發(fā):“靈韻,我不心善了,也沒有唾面自干的本領(lǐng)。我當(dāng)然厭惡她們,可我更擔(dān)心你有朝一日落得和玄素一樣的下場?!?
朱靈韻不以為意:“我怎么會和玄素那蠢女人一樣?”
她岔開話題:“對了姐,我聽她們說,有人進(jìn)來二三十年,從來沒有機(jī)會出去過。咱們也太幸運(yùn)了,這么快就有出去的機(jī)會……小時候咱們還在京城的時候,父王帶咱們一起去過先蠶壇的,你還有印象嗎?”
白鯉低聲道:“有印象,蠶所里養(yǎng)了許多蠶,各個殿壇里供奉著神像。”
朱靈韻情緒有點低落:“小時候去先蠶壇的時候,覺得沒意思急著走,現(xiàn)在卻迫不及待的去。姐,你說她們幾十年都沒出去過了,咱們剛來就被準(zhǔn)許出宮,會不會與咱們有關(guān)系?會不會是父王的朋友在想辦法營救我們?”
白鯉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瘦削的人影,對方牽著韁繩,帶自己走過陸渾山莊外的大雪,低聲對自己說,別怕。
朱靈韻還在幻想著:“姐,會不會在咱們前往先蠶壇的路上,忽然有許多父王的老部下殺出來,把咱們救走?”
說著說著,朱靈韻打起哈欠。
白鯉安慰道:“先睡覺吧。對了靈韻,玄真讓你管事并非好心,而是想離間你我,你心里要清楚這一點?!?
朱靈韻又往白鯉身邊拱了拱:“姐你放心,我不會被她離間的?!?
白鯉幫她掖了掖被子,輕聲道:“嗯,睡吧?!?
白鯉像是母親一樣,用手輕輕拍著朱靈韻的后背,直到對方發(fā)出稚嫩的鼾聲。
此時,有人戳了戳她后背。
白鯉轉(zhuǎn)過身去,正看見永淳公主不知何時醒了,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看她。
她好奇道:“有事嗎,是不是餓了?我給你留了饅頭?!?
永淳公主從被窩里伸出雙手,握緊了雙拳:“你猜猜哪只手里藏了頭發(fā)?”
白鯉困極了,卻還是配合道:“左手?!?
永淳公主攤開左手:“沒有?!?
白鯉笑了笑:“你贏了,快睡吧。”
永淳公主忽然笑嘻嘻說道:“連這個都猜不對怎么猜得對人心?”
還沒等白鯉反應(yīng),永淳公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睡去,獨(dú)留白鯉一個人睜著眼睛,怔怔的盯著房梁。
……
……
清晨。
鐘鼓樓的鐘聲遠(yuǎn)遠(yuǎn)蕩來。
永淳公主癡癡傻傻的坐在床榻上,任由白鯉幫她穿好道袍,攏起頭發(fā),時不時發(fā)出一聲傻笑:“菩薩,你是菩薩。”
所有人都穿好道袍趕往正殿,白鯉還被永淳公主拖在后殿里。
朱靈韻站在床榻下手忙腳亂的束攏著頭發(fā),嘴里抱怨道:“姐,你還管她做什么,也沒人在意她頭發(fā)整不整齊,她自己都不在意?!?
白鯉并未理會,待她將永淳公主的頭發(fā)束攏好,微微松了口氣:“好了?!?
永淳公主聞言,當(dāng)即跳下床,踢踏著鞋子往外跑去:“卓元哥哥!”
白鯉跟在后面,出門時被人喊?。骸鞍柞幙ぶ??!?
白鯉轉(zhuǎn)頭看去,赫然是玄素一直在門外等著她。
她平靜道:“玄素道長我說過的,我已經(jīng)不是郡主了,若叫神宮監(jiān)的提督大人聽見了,定會責(zé)怪我們不懂規(guī)矩?!?
玄素趕忙改口:“白鯉姑娘,以前是我不對,嫉妒你們的年輕美貌,還嫉妒你們可以在這景陽宮里相依為命,多謝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白鯉淡然道:“我刺瞎你一只眼睛,這仇怨只怕沒那么容易忘記吧。玄素道長,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即可,不需要化敵為友?!?
玄素見她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勉強(qiáng),只丟下一句話便走了:“玄真此人慣會玩弄人心,她總說別人是外魔入體,實則她才是這景陽宮里的真魔。你們一定要小心,眼下她讓朱靈韻管事絕對沒安好心?!?
白鯉不動聲色的來到正殿,盤坐于蒲團(tuán)上背誦經(jīng)文。
她偶爾睜眼看向?qū)γ娴男妫瑢Ψ介]眼誦經(jīng),神色悲憫,仿佛早已將先前的事拋諸腦后,彼此再無恩怨。
白鯉復(fù)又閉上雙眼,低聲念著與旁人不同的經(jīng)文。
當(dāng)白鯉閉眼的剎那間,玄真同時睜眼,直勾勾的盯著她干凈無暇的面龐。
待到早課結(jié)束,玄真起身吩咐道:“散了吧。靈韻,你隨我來,我有事交代你。”
說罷,她往偏殿走去,朱靈韻回頭看了看白鯉,白鯉微微點頭,朱靈韻這才跟著玄真走入偏殿。
女冠們回到后殿,各自取出自己藏在床榻下的小匣子,匣子里有胭脂水粉,有銀鏡,有頭釵。
有人取出一支金釵戴在頭上,問旁人:“你看我去先蠶壇的時候戴這支怎么樣,這支頭釵好看嗎?”
金色的頭釵上打著一支蝴蝶,蝴蝶翅膀上點綴著琺瑯工藝。
一旁的女冠鄙夷道:“你找死嗎?咱們是女冠,你要真戴這個出去神宮監(jiān)提督保準(zhǔn)大怒,把你這支頭釵收走是小事,若是被真人扣上個外魔入體的罪名,只怕不死也得脫層皮?!?
“就是,這種釵子自己在后殿偷著戴戴,照照鏡子美一美就行了,別戴出去找死?!?
那位女冠將金釵放回自己匣子里,又取出一支釵子:“那這支點翠的呢?和咱們道袍顏色很合。”
“不行不行,點翠雖是藍(lán)色,卻也太艷了?!?
女冠氣悶道:“我看你們就是嫉妒我頭釵比你們好看。”
白鯉在一旁默默看著,她沒有匣子,亦沒有胭脂水粉。
她只有頭上一支木釵,還是先前密諜司將她押送京城的路上,白龍隨手從路邊給她買的,免得她始終披頭散發(fā)。
就在此時,一名女冠疑惑道:“奇怪,你們說宮里這次為何開恩放咱們出去透氣?我是嘉寧十三年進(jìn)來的十九年了,年年都祭祀蠶神,何時輪到咱們?nèi)トI(xiàn)禮?”
“興許是太后的決定?”
“不是。我聽路過的小太監(jiān)說,劉家倒臺以后,太后也被陛下軟禁了。而且神宮監(jiān)提督說得明明白白,是內(nèi)相的決定。”
“那就是毒相良心發(fā)現(xiàn)了唄?”
“會不會是真人和哪位大太監(jiān)成了對食,然后這大太監(jiān)去內(nèi)相面前求了情……”
“閉嘴!你找死!”
女冠們胡言亂語的猜測著,猜到禁忌處,所有人嚇得噤聲了。有人小心翼翼看向白鯉,生怕她出去告密。
白鯉默不作聲的低頭出門,拿著掃帚來到正殿掃地。
她忽一抬頭,竟發(fā)現(xiàn)三清道祖像左側(cè)的上清靈寶天尊似在垂眸看她。
只一眨眼的功夫,道祖像又恢復(fù)如初。
她遲疑片刻,將掃帚靠在貢案上的,雙手捧走貢案上的木杯筊,跪在蒲團(tuán)上:“信士白鯉今日有困惑,請?zhí)熳痖_示……”
“此次信士得以走出景陽宮,是不是陳跡所為?”
白鯉將手中杯筊擲于大殿青磚,杯筊一陰一陽,意為天尊開示:是。
她再將杯筊擲于青磚,一連三次,皆是一陰一陽。
某一刻,她也在想,這會不會是巧合?
白鯉再將杯筊擲于青磚,又一連六次,皆是一陰一陽。
真的是陳跡。
真的是陳跡為她爭取的機(jī)會。
白鯉深深吸了口氣,按捺住心情,伏低了身子:“多謝天尊開示弟子一定勤于修行,祈愿道炁長存,道庭永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