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拉開。
龜茲街燈火俱滅,不復繁華。
陳跡默默看著客棧門前人群狂奔,邊軍甲士明火執仗、策馬呼嘯而過:“戌時宵禁,違令者斬!”
混亂中,數名邊軍甲士直奔一名帶刀漢子。
那帶刀漢子慌慌張張回頭打量,見邊軍沖自己過來,當即嚇得大喊:“我這就回家,別殺我!”
喊聲中,邊軍甲士并不回應。當先一名甲士從帶刀漢子左側沖撞過去,漢子轉頭防備,卻不防身后一名邊軍甲士策馬趕到,一矛刺穿胸腔。
哪怕面對江湖游俠兒,邊軍甲士仍是一人佯攻策應,一人偷襲,不給對方留任何喘息之機。
邊軍甲士的廝殺作風,穩如這磐石似的固原城,這便是江湖與行伍的區別。
龜茲街上濺了血,邊軍甲士將隨身帶了兵刃的一一格殺。
百姓驚恐之下,紛紛跪地求饒,十余名邊軍甲士撥著韁繩來回逡巡,語氣森冷道:“速速回家,一炷香后若還有人在街上亂晃,格殺勿論!”
陳跡遲疑,自己還要不要出門?
他思忖片刻,轉身翻上屋頂,踩著灰瓦屋檐向桃槐坊潛行過去。但他不是去尋糧食,而是尋白龍。
到得渠黎街,整條街面靜悄悄的,裁縫鋪子、寶豐齋都合上了門板。
陳跡徑直走到李員外門前,咚咚咚敲響院門。
可過了許久,院內始終無人回應。
陳跡皺起眉頭,他是來尋白龍打聽情況的,想試探一下糧食被燒是否白龍手筆,又是否有應對之策……
他思索再三,最終翻上墻檐,蹲在院墻之上朝里面打量。
院中沒人,先前那十余名手持刀斧的密諜不知去了何處,院子里整整齊齊的一覽無余,仿佛從來沒人在此住過。
陳跡跳進院中,將東、西廂房推開,里面只余下桌椅板凳床,除此之外連一張白紙都不曾落下。
他一時間覺得有些荒誕,白龍走了?去了哪里?
他又走去正屋,輕輕一推,房門便開了。
屋中沒人,只有八仙桌上孤零零放著一個棕葉包裹。
陳跡走上去掀開一角,赫然正是白龍下午要他帶給張二小姐的橘子!
所有人都走了,唯獨這包橘子被留在原處,仿佛白龍早就知道他會再回來似的。
與這位白龍打交道,仿佛自己每一步都在算計之中,洛城如此,固原亦如此。若洛城和固原是兩張棋盤,那么白龍早就在棋盤上落滿了黑色的棋子,靜靜等待獵物登門自投羅網。
所以,當下之事依然在白龍算計之內?
陳跡不確定,這種賭上所有人性命的猜測,他一時間不敢草率做出定論。
他揣著橘子回到渠黎街上,徑直走向裁縫鋪子敲門,也無人回應。
他掀開門板走入屋內,布匹整整齊齊的摞在貨架上,還有半件沒來得及做完的衣服迭在柜臺上……
裁縫鋪子的老板娘也不見了蹤影。
陳跡不信邪似的去隔壁敲門,可他將整條渠黎街敲遍了才發現,整條渠黎街都搬空了!
這偌大漫長的渠黎街宛如鬧鬼了似的,空蕩,寂靜。
陳跡望著黑洞洞的長街,心中驚疑不定:“難道這條街都是白龍的人?那這條街原先豈不是藏了數百人?”
思索間,一群人明火執仗,手持著火把與短刀闖進渠黎街,當先一人用短刀向前一指:“搜,給我挨家挨戶的搜糧食,邊軍不讓老子活,那就誰都別想活。邊軍不給老子糧食,老子自己找!”
有人勸阻道:“爺,已經宵禁了,別在街上亂晃啊。”
當先之人怒罵道:“怕個球,他們還能把咱們這么多人都殺了?”
話音剛落,臨街傳來奔騰的馬蹄聲,這群固原的豪強嚇得驚慌失措,趕忙翻進臨街的院子里躲避,等邊軍甲士馳騁而過才敢從院墻探出腦袋。
陳跡在房頂上飛縱跳躍,往糧油鋪子趕去。
……
……
龍門客棧里,小五趴在柜臺上呼呼大睡。
李玄領著一眾羽林軍坐在正堂內,各自端著一只陶碗,碗里是薄薄的稀粥。
羽林軍的少爺們灰頭土臉的坐著,四十斤糧食分到五百人碗里,也只是勉強活著而已。
太子端起碗,碗里粥比其他人都少。
李玄勸說道:“殿下,還是再給您分一些粥吧,您就喝這么點,萬一餓壞了身子怎么辦?”
太子溫聲安撫道:“諸位將士東奔西走買糧都累壞了,我待在客棧坐享其成,哪有多吃多拿的道理?大家也不用灰心,或許右司衛稍后就能帶著糧食回來。”
李玄擔憂道:“殿下,陳跡雖有本事,但還是太年輕了些,被齊斟酌這小子激了幾下便攬下重任。我等奔走一天,自然知道找糧食有多難,若他真找不回糧食,其實也不能怪他。”
齊斟酌小聲嘀咕道:“是他自己要逞能的,關我什么事?”
李玄怒目相視:“還不閉嘴?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同心協力輔佐殿下?若再讓我發現你找陳跡的麻煩,回去便參你一本!到時候,休怪我翻臉無情!”
齊斟酌不服氣道:“可他說的話也太氣人了,什么叫糧食很好找,搞得我們羽林軍都是廢物一樣?”
忽然間,客棧外喧鬧起來。
李玄給齊斟酌使了個眼色,齊斟酌出門查看片刻后,回來面色沉凝下來:“不好。邊軍剛走,固原城里的豪強又帶著手下劫掠百姓,強行從他們家里搜出糧食。”
太子驟然起身:“焉能如此?”
就在此時,一個人影悄悄湊到客棧門前來,從門縫擠進屋中。
所有人目光轉去,正看見陳跡扛著一麻包糧食走進來。小五突然醒了,趕忙拿來帕子,拍打陳跡身上的風沙。
齊斟酌面露詫異,他接過麻包往桌上重重一頓,解開麻包口袋上束著的麻繩,里面竟全是黃橙橙的苞米粒。
他難以置信的看向陳跡:“你……你這是從哪搞來的糧食?”
陳跡看他一眼:“自然是從百姓家中買來的。”
齊斟酌當即質疑:“不可能,我們走訪那么多家,銀子給的也不少,為何我們收不來?”
陳跡瞥他一眼,沒有回應。
太子看看糧食,又看看陳跡,再看看難以置信的羽林軍將士。
他欣慰道:“陳跡辛苦了,固原之行能得這么一位右司衛,也算不枉此行。”
齊斟酌聽聞此言,心中頓時悶了口淤積之氣,他指著糧食質疑道:“你這不會是方才趁火打劫,從百姓家中搶來的吧?”
陳跡微微皺眉:“不是。”
齊斟酌怒道:“我們四百多號人奔走一天都沒買到糧食,你隨隨便便就買來了?還說不是搶的!”
說罷,他轉頭看向陳禮欽:“陳大人,你說怎么辦?”
陳禮欽遲疑片刻,最終在羽林軍將士的目光中緩緩站起身來,沉聲道:“陳跡,你說實話,這糧食是不是你從百姓家里搶來的?若現在交代,還有彌補挽回的可能。”
陳跡再次回答道:“不是。”
陳禮欽微微松了口氣,可齊斟酌不依不饒上前幾步:“那這些糧食從何而來,哪個坊、哪條街、哪戶人家、花費幾何?”
陳跡平靜道:“桃槐坊、渠黎街、李員外家、花費五百兩銀子,買了六十斤苞米。”
齊斟酌沉默兩息:“先前太子將佛門通寶給你,若你是買來的,想必那串佛門通寶已經不在身上了。若你是搶來的,那串佛門通寶一定還在你身上,沒有花出去。你容我搜個身,一搜便知。”
陳跡看向太子:“殿下怎么看?”
太子遲疑一瞬,而后篤定說道:“不可,陳跡辛辛苦苦尋了糧食回來,我等怎能妄加揣測?諸位,莫要懷疑了。”
可齊斟酌連太子之言都聽不進去了,竟看向陳禮欽譏笑道:“陳大人,今日您還提醒我等羽林軍不要偷雞摸狗,如今怎么說,輪到你陳家人身上,搜還是不搜?”
陳禮欽看了看齊斟酌,又看了看陳跡,突然向太子拱手道:“殿下,搜吧。”
太子面色沉了下來:“不能搜。”
陳問宗也起身攔在陳跡身前,對眾人冷聲說道:“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莫要預先懷疑別人欺詐,莫要憑空臆測別人撒謊!”
下一刻,陳跡笑著撥開陳問宗:“多謝兄長,不過既然大家都有懷疑,那就搜搜看吧。”
說罷,他張開雙臂,示意齊斟酌上前。
齊斟酌也不猶豫,雙手從陳跡發髻搜到腳踝,將他懷里藏著的那包橘子與手腕上的佛門通寶一并搜了出來。
齊斟酌得意洋洋的將佛門通寶交給太子:“殿下您看,佛門通寶還在他身上呢,這小子根本不是去買糧,而是趁亂搶了糧食回來!”
太子皺起眉頭,沒有去接那串佛門通寶:“陳跡……你有什么話要說?”
未等陳跡回答,小五湊到齊斟酌近前,打量著那串佛門通寶:“不對,這是兩千五百兩銀子的佛門通寶啊,不是五百兩。你們看,前六顆佛珠上刻著‘諸菩薩摩訶薩’,這是從洛城陀羅寺流出來的;中六顆上分別刻著‘靖王府轉惠存’,說明第一次出寺是交付給了靖王;后六顆上刻著‘執蘊自在十方’,這是兩千五百的意思……你們到底懂不懂啊?”
說罷,他又上手摸了摸佛門通寶的微雕:“嗯,是真的,這微雕的手感錯不了。”
眾人疑惑,太子好奇道:“這佛門通寶從何而來?”
陳問宗趕忙解釋道:“舍弟先前曾研制水泥一物,這是靖王買走水泥配方時付給舍弟的財訾。”
太子松了口氣:“原來如此,看樣子是大家誤會陳跡了。”
李玄起身打圓場:“陳跡,你也看到了,方才門外有人劫掠百姓,所以我們才會……”
陳跡沒有聽他說什么,也沒有回話,只是扛起麻包往外走去。
齊斟酌頓時一驚:“慢著!你要做什么?”
話音剛落,卻見陳跡撕開麻包,將一袋子苞米粒全部傾倒在門口,門外之人一哄而上,轉眼將散落在地的苞米搜刮殆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