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流跨入殿門,坐到靠屏風的椅子上,撐著臉頰望去,道:“看你的神情,果然你先知道了,我方才跟還跟他們仨說,收了一副新的葉子牌,讓他們過來陪晏千歲玩兒。”
“你除了吃喝玩樂,還會什么?”不等晏遲回答,東吾先回了他一句,他不會中原的博戲,無論是雙陸、圍棋、象棋、葉子牌,還是投壺、飛花令、射覆,他學了七八種博戲,也都只是泛泛,并不大上手。
“噢?”蘇枕流笑瞇瞇地看著他,“我只會玩樂,那你在玩樂上可都比不過我,你要是想解悶兒,還得去馬場滾一遭,那種渾身塵土的地方,你要帶著晏遲去嗎?”
東吾被他說得噎了一下,隨后那邊又有人登門,正是被蘇枕流叫來的那三個,先進了內室依次拜禮恭賀,才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
只不過是看著老實本分,他們醉的時候可都活潑著呢。
蘇枕流見人齊了,便讓人把葉子牌給了荊如愿,給他遞一個眼色,讓他拉著東吾玩兒。而他自己卻取了一盤圍棋,擺上桌案,坐到了晏遲的對面。
東吾雖是被這只小狐貍拉了下來,可其實一直注意著那邊,他全神貫注尚且不夠精湛,此刻分神,玩得就更隨意了。
直到荊如愿敲了敲他的指節(jié),狹長的狐貍眼似笑非笑地望過來:“千歲,咱們可是有彩頭的。”
東吾愣了一下:“……啊?彩頭是什么?”
上頭的蘇枕流真跟晏遲下棋,一邊看著局面一邊道:“彩頭就是你們晏千歲的鳳服霓氅上面,最外層那只鳳凰的一顆赤色珍珠眼。”
晏遲瞥了他一眼:“慷他人之慨。”
“依照習俗,你要送的豈止是這個。”蘇枕流撥弄棋子,落下一步,道,“我記得你那頂九鳳冠上唯一一只可拆卸的赤金尾羽簪,是該送給小輩兒郎的。”
晏遲總算知道他是為什么來的了,卻假裝什么都沒有聽出來,順著說下去:“我娘家那邊人少,哪有什么小輩。”
他指下的白子一動,斷了黑子的氣,將內中的死棋提了出來。
蘇枕流輕咳一聲,暗示道:“不吝是娘家還是妻家的,你再想想。”
晏遲抬眸望向他,慢慢靠近一些,墨色明眸帶著笑意注視過去,溫聲:“還用我想?你是來給鉞兒要東西的。”
蘇枕流眉心一跳,慢悠悠地繼續(xù)下棋,偏說:“他不是我兒,我給他要什么,就是提醒你一番。”
“……原來是這樣。”晏遲故意頷首,“既不是你兒,等你有了孩子,我再贈也不遲。”
蘇枕流一聽就知道對方是有意這么說的,便停下手來,指著棋枰上的一片黑白道:“晏遲,我可讓了你幾手了,你這么說,不會是想要投子認輸吧?”
而對面這個素來溫柔的人仿佛軟硬不吃,水磨不化,仍是淡淡地下棋,輕聲:“輸就輸了,一局棋,還有鳳冠上的尾羽簪貴重嗎?”
這兩人說話簡直帶著一股別樣的暗流涌動,讓一旁聽著的兩邊侍奴都摸不清心思,直到自詡棋中圣手的蘇枕流還真他手里折了幾回,才不甘不愿地俯身過去,小聲道:“是給他要的,你就非得為難我不成?”
晏遲聽了這么一句,仍舊溫言問他:“我不為難你,你就得為難自己。”
蘇枕流愣了一愣,似是沒懂這話的意思,隨后便收了棋具,問道:“你看他們玩兒得倒是挺有趣,你會不會葉子牌?一會兒下去替么?”
晏遲搖了搖頭:“不太會。”
葉子牌不算是什么貴族玩物,與之相反,這正是所有博戲中最簡單普及的玩意兒。晏遲在幽夢樓時,有專門玩這東西的地方,叫做茶室,那里頭放幾個小郎煮茶添酒,由窯·子里聘請來的人坐莊,與那些出手豪奢的貴族女人玩,往往揮金如土。
但晏遲幾乎沒進過這種地方,因為里面除了玩·牌以外,也有一些混亂的情況,譬如那些煮茶烹酒的小郎們,不過也是另一種“玩物”罷了。
蘇枕流得知他不會,覺得有些沒意思,正當?shù)紫乱黄瑹狒[時,門扉忽然一動,靜成進門后,來不及繞過屏風,便隔著屏風直接道:“千歲,陛下來了,御輦馬上便到承乾宮……”
殷璇平日不怎么在這個時候進后·宮,是以,蘇枕流才將人都叫來的,可如今,這個明德殿上的四字御筆還掛著,底下的侍君們卻湊了一桌玩樂——一看就是蘇枕流指使起來的。
靜成沒看見屏風里頭是什么樣子,隱隱感覺到自己這一句說出去,里面的談話聲忽地停了,滿室都靜寂起來,隨后是什么東西掉落的聲音,然后忽地又一陣兵荒馬亂。
靜成愣了一下,問了一下旁邊的人:“主子們在里頭做什么呢?”
那小侍奴思索了一下言辭,才試探道:“……賭、賭·牌?”
靜成:“……你再說一遍?”
作者有話要說:殷璇:……我當初為什么選他進宮?
蘇枕流:我也想知道啊!
第74章書里風月
殷璇到時,并不知道這么多人。
兩側侍奴為她歸攏珠簾,讓陛下進入內室。內里地下的小方桌上坐了四位郎君,桌子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幾人似是有什么心虛之事,不大敢看過來,只有東吾朝著殷璇眨了眨眼,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而榻上的小案上,棋盤剛剛收走,故而也是一片空白的,旁邊擺了兩個糕點碟子,只有一個里面是有東西的,另一個早讓東吾吃得差不多了。
殷璇進入室,男孩子們一齊起身行禮,一個比一個臉色忐忑,只是掃過去一眼便能看出來,一定做了什么心虛之事。
她轉過目光,看向晏遲跟蘇枕流,晏遲倒是還好,一派平靜,蘇枕流則是避開目光,偏頭輕咳了一聲。
“你們……”殷璇稍頓一句,“做什么呢?”
葉子牌收得倉促慌亂,小方桌上什么都沒有,幸好這時百歲救場,將茶盞送上桌案,并上小廚房送來的奶糕和酥餅,這才稍稍不那么尷尬古怪。
底下這桌年齡都小,互相看了幾眼,還沒議定個章程出來,東吾立刻接話道:“就是……就是聊聊天,既然陛下來找哥哥,那我們就先走了?”
他試探了一句,周圍的幾個跟著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看上去不像是皇帝來了,倒像是查課的先生老師、家中的冷肅嚴母,一個個反倒避之不及了。
殷璇雖不認為自己生得有多好,但也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更覺得詫異,她轉過眸光看了一眼晏遲,見她家卿卿微笑著注視過來,插了一句:“他們在我這兒待膩了,讓回去吧。”
殷璇雖然好奇,但并未追究,頷首道:“嗯,去吧。”
那邊打牌的幾個才松了一口氣,從內室的屏風簾子里出來,依次往外面走,正當東吾也跟著想悄悄溜走時,忽地被從后脖頸摁住衣領,輕松容易地拉了回來。
殷璇把這人拽回來,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道:“那邊有吃的,你在旁邊哄著煥兒。”
這哪是讓他哄孩子,這一定是將之前應如許那事摸了出來,才不讓走的。東吾心中明鏡一般,早知道這宮里發(fā)生的一切都逃不過殷璇的耳目,只不過要區(qū)分早晚而已。
那已是兩個月以前的事情了,只是到現(xiàn)在才碰到他,讓這人把這樁舊事想起來了。
東吾被她拎回來,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靠屏風的位置上,讓百歲把煥兒抱過來,將孩子摟在腿上。
民間說三翻六坐九爬,如今還不到六個月,殷煥已經能在腿上坐穩(wěn)了。她膚色玉白,五官小巧精致,眼眸烏黑滾圓,小小的手指捏著東吾鑲著一層軟絨的衣邊兒。
“……咿。”煥兒睜著眼看他。
東吾想起那日晏遲跟他生氣,板著臉逗孩子的樣子,便學著他晏哥哥,小聲說了一句:“沒有姨姨。”
煥兒眨了眨眼,好像有點疑惑為什么沒有姨姨,她抓住東吾的手,然后又松開,在他懷里往上夠了幾下,抓住了他微卷的棕色長發(fā)。
長發(fā)上綁了三五條繩結,是五彩顏色的,并非本朝男子的式樣。
這邊煥兒玩得開心,那邊倒不像這邊如此放松。
蘇枕流原本跟晏遲下棋聊天,說說話本故事,偏偏殷璇來了,他給女帝陛下讓開地方,看著皇帝霸占了他近來才發(fā)現(xiàn)的第一等有趣人,忍不住在心中想到:“爭你的寵還不夠,怎么還要爭你鳳君的寵,這六宮的命怎么都這么苦,話本子都不敢這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