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劉五幾人并未久留,因霍顯瞧著并不很歡迎他們的模樣,與他稟明過京都近來的變動后,便都非常有眼力見兒地告辭離開。
其間誰也沒提那條銬在霍顯手上的枷鎖。
一直到出了這座院子,確定所言不會傳進霍顯耳朵里,眾人才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
“……你們說,是誰將大人銬起來的?”
有人道:“還能是誰,夫人唄,那鐐銬怎么可能銬得住大人,他隨便就能將鎖芯給撬了,若非甘愿被銬著,誰能關(guān)得住他呢?”
“有道理。”
“萬萬沒想到,咱們夫人也是不鳴則已。”
“沒想到的事情多了,我這些日子每每睜開眼,都以為自己在夢里。”
“但你們說的夫人是……”
話音落地,迎面就走來一眼熟的女子。
她捧著盛放湯藥的托盤,著一身藕色輕衫,步履輕慢,劉五等人剛要拱手喊夫人,就聽籬陽往旁讓了兩步,拱手道:“玉瑤小姐。”
姬玉瑤頓步,朝她頷首后才走過。
眾人望著那背影,堪堪回過神來,原來這就是那貨真價實的姬大小姐。
但更令他們驚訝的是,傳言竟是真的。
自那群去了東鄉(xiāng)縣的太醫(yī)回京后,京都便傳出了有關(guān)姬家的陳年舊事,說是那清風(fēng)高節(jié)的姬大人當(dāng)年拋妻棄女,這姬家長女本是對孿生姐妹之一,并非夫人林氏所生,故而自幼遭受虐打。
但此等謠言實在太離譜了,無憑無據(jù),沒人肯信。
直到前一陣,他家那位庶女在自家宴會上被人刁難,問及此事時,她忽然就發(fā)了瘋。
說話語無倫次,顛來倒去,竟不小心將此事給坐實了!
嗬,這可好,被御史臺那群牛皮糖沾上,姬崇望是甩也甩不掉。
言官參他私德有虧,狀都告上太和殿了,皇帝怎么能不查呢,但當(dāng)年之事已經(jīng)找不到蛛絲馬跡,此事只能不了了之,然這并不代表姬崇望就清白了。
恰恰相反,那對孿生姐妹的存在就證實了他的罪孽,即便律法未能繼續(xù)追究他,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也不會放過他。
姬府如今是門庭冷落,只怕再過不久,京都還有沒有姬崇望這號人還說不準(zhǔn)。
身后目光如炬,盡是驚奇和打量,姬玉瑤倒是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將藥端到東邊院子,對南月說:“這是今日的藥量。”
因姬玉瑤要隨時根據(jù)霍顯的情況調(diào)整藥方,但姬家這位長女很有分寸,她知道避嫌,送藥這等子事,通常不會上手。
今日既然來,定是有其他要緊事。
南月識趣地沒有去接她手里的碗,而是讓開路。
姬玉瑤感激地福了福身,才推門進去。
霍顯抬了下眼,“姬小姐。”
姬玉瑤閣下藥盞,說:“大人身子健壯,比我預(yù)想得要恢復(fù)得好,只再服一陣子草藥將余毒逼出即可,我已將藥方寫給屏溪,屏溪懂些醫(yī)理,后續(xù)用量我也已交代給她,其余事便是尋常郎中也能做好,想也無需我再留。如此,靜塵師太臨終遺言,也算是完成了,我……只怕要離開了。”
霍顯拿過碗,湯匙在手里緩緩攪弄,卻沒有多問,只道:“多謝,當(dāng)日承愿寺之事實是不得已而為之,冒犯了姑娘,還請見諒。”
姬玉瑤搖頭,轉(zhuǎn)身時眉宇不經(jīng)意蹙了起來。
她剛邁出兩步,又轉(zhuǎn)了回來,溫聲道:“霍大人,師太死前,這藥實則還沒試出最后的藥引,又因煉藥房被盡數(shù)燒毀,其間許多味名貴藥材本就罕見,實在難尋,我雖有幸逃過一劫,可也傷重難自愈,若單憑我一人之力,斷然無法趕在大人毒發(fā)身亡前煉得此藥,是新帝命人拷打了東廠的番子,得知此事后,他又派人去查探過承愿寺,他救了我,又竭盡所能助我煉藥,我方有所成。”
霍顯捏著湯匙的手停住,半響才問:“他身子可還好?”
姬玉瑤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轉(zhuǎn)身退了出去,上了去往皇宮的馬車。
春雨綿綿,路上行人卻熙來攘往。
塵埃落定后的皇城有一種新生的活力,姬玉瑤也仿佛是重新活過一樣。
碧梧如今又跟在她身邊,問:“姑娘是落了什么在宮里?”
姬玉瑤扭頭看她,卻作很淺一笑,搖頭說:“我想救一個人,只我醫(yī)術(shù)不精,不知能做到何種地步,但……問心無愧就好。”
她說罷,撩開簾子。
卻在那各色行人之間看到了一抹嫩黃色的熟悉面孔。
姬玉瑤怔了一下。
碧梧遲疑地探頭看去,只見對面的長街上,姬嫻與站在那里,她沒了平日里天真爛漫的模樣,更沒有遠遠朝姬玉瑤蹦跳揮手,而是端端正正,朝這里福了一禮。
雨落在她臉上,像是流了滿臉的淚。
碧梧喃喃:“小姐……”
姬玉瑤輕聲說:“她長大了。”
……
十年前,沈家囤積私兵一案終于在仲春將要結(jié)束時有了眉目,一時間高居談資榜首,霍顯也因此終于從那沸沸揚揚的爭論聲中暫退了下來。
卻依舊不得清靜。
這半個月,宣平侯已經(jīng)是第三回來了。
他負手站在榻前,嫌棄道:“你就這樣天天被銬在床頭,不知反抗?大男人該是頂天立地,真給霍家丟人!”
霍顯吐出葡萄皮,道:“丟什么人,我早就被逐出家譜了啊,再丟人也丟不到您宣平侯頭上,瞎操什么心。”
“那、那她也不能這般埋汰人的!”宣平侯胡須吹了起來,斥道:“這是什么意思,逼良為娼?!”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堂堂侯爺,有事沒事就往我這前——鎮(zhèn)撫使面前吵吵嚷嚷,可有意思?有什么事兒想求我就快說,我又不笑話你。”
霍顯要笑不笑地看著他,氣得宣平侯一番話卡在嗓子,臉都憋紅了。
他就不信這豎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給個臺階不夠,還得求著他下才行。
可這倆父子哪個都不是服軟的人,沉默半響,宣平侯再一次氣哼哼地走了。
霍顯嗤了聲,像是心情舒暢地將兩條腿疊放在床上。
又抬頭瞥了眼天色,說:“她怎么還不來?”
霍顯雖要臥床靜養(yǎng),但也需每日活動活動筋骨,傍晚春風(fēng)涼爽,姬玉落便會在這個時候給他“松綁”,陪他四處走走。
可眼看時辰到了,卻不見人影。
南月道:“沈公子方才來了,正在前廳說話。”
聞言,霍顯皺眉,“他來干什么。”
沈青鯉打了個噴嚏,道:“你這般急著料理京都之事,是急著走了?為何這般著急?”
沈蘭心在旁,也好奇地看向姬玉落,“是打算回江南?”
姬玉落頷首,言簡意賅地說:“催雪樓易主突然,我擔(dān)心江南生事。”
沈青鯉道:“那霍顯呢?他愿意與你去?”
姬玉落斜眼看他,“他為何不愿意?”
“……”
沈青鯉無言,也是,她都把人鎖在床頭了,若霍顯那廝真不愿意,打暈帶走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發(fā)生。
不知為何,他突然有些同情霍遮安了。
但同情之后,沈青鯉內(nèi)心又是一陣狂喜,這恐怕就叫做惡人自有惡人磨吧!
目送姬玉落離開,沈青鯉感慨道:“妹妹,人活在世,還是與人為善好。”
說罷,卻無人應(yīng)他。
他扭頭看去,只見沈蘭心往東邊小院看,看得都出神了。
沈青鯉道:“你不放心?要不要進去看看?”
沈蘭心回過神,搖頭說:“不用了,我只是為他高興。哥哥,他有如此結(jié)局,我比誰都開心。”
姬玉落回到小院時,天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半輪明月高懸天邊。
剛走近,就見南月給她打了個手勢。
她眉梢輕提,才聽到屋里有人說話。
原以為又是宣平侯,仔細聽聽,才發(fā)覺是樓盼春。
只聽樓盼春說:“你父親已將族譜里添上你的名字,唉,我知曉你自幼就與他不親,可無論如何,你姓霍,身上流著霍家的血,霍琮將來只能走仕途,侯爺?shù)降紫M罄^有人,只你不開口,他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我倒覺得這不失為一條好路,往后你愿意庇護錦衣衛(wèi)里的那些弟兄,借著霍二公子的名頭,總歸要省去許多麻煩。”
話音落地,是良久的沉默。
霍顯看了眼門外站立不動的影子,唇角下意識彎了彎,才說:“師父是想我留在霍家?”
他停了下,說:“只怕您得問問您那位寶貝徒弟了。”
樓盼春瞬間迷茫,與落兒有什么干系?
姬玉落聽了半響,方知樓盼春是來給宣平侯當(dāng)說客的,不免垮下一張臉。
沈青鯉問她為何急著離開,還不是因為那煩人的宣平侯,從前不聞不問,如今上趕著要,隔三差五就“路過”此地,誰知道長此以往,霍顯會不會叫他說動。
未免夜長夢多,她只得早早離開。
姬玉落推開門,不顧樓盼春驚詫的臉色,道:“不給。”
樓盼春還沒問她為何出現(xiàn)在這兒,就先被她無厘頭的話弄得一陣迷糊,“什么?”
霍顯卻是換了個坐姿,拳頭抵在唇邊笑了下。
又掩人耳目地喝了口茶。
姬玉落看著樓盼春,說:“他是我從東鄉(xiāng)縣帶回來的,將來去哪兒只能我來定,宣平侯現(xiàn)在想要撿便宜,可得先過問我的意見。師父與侯爺有交情,勞煩替我轉(zhuǎn)達一句,人我不日就要帶走,他就別惦記了,也莫要再成日往這兒路過。”
說罷,姬玉落挑開簾子進了內(nèi)室里頭。
樓盼春被她說得一愣一愣,也忘了她進的是內(nèi)室,只心道這小徒兒怎的越發(fā)霸道,人又不是死物,哪有落到誰手里就是誰的的道理?
他還沒有想明白,霍顯就起身說:“南月,雨天路滑,送師父回去。”
于是樓盼春一臉茫然地被送了出去。
霍顯進到內(nèi)室。
姬玉落正站在床頭,拎著被斷開的鐐銬,語氣不善道:“你——”
剛轉(zhuǎn)過身,就被霍顯攥著后半條鐵鏈猛地一扯,直撞進他胸膛。
下頷被捏住抬高,溫?zé)岬拇骄透擦讼聛怼?
唇齒交融,緊繃的身子也瞬間軟和下來。
自打東鄉(xiāng)縣后,姬玉落始終是不冷不熱的狀態(tài),本就是少話的人,現(xiàn)在話更少了。
霍顯知道她在氣什么,他輕而易舉就能將她整個抱住,他低頭道:“這么久了,還生氣呢?”
姬玉落平復(fù)了下呼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霍顯覺得她這樣子太可愛了。
于是嗅著她,鼻尖蹭過她臉上的絨毛,將她蹭得左右躲閃往后仰。
他眼里浮出幾許討好的笑,“你饒了我吧。”
姬玉落忽覺手腕上一陣冰涼,低頭看霍顯將鐐銬另一端纏在了她手上。
他綿密的吻落了下來,只聽他低低地道:“姬玉落……”
“我好愛你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