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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油燈熄下,護衛各歸其位,短暫的騷動聲后長夜慢慢歸寧,高墻上融入樹叢的影子也在輕微晃動后消失不見,姬玉落掃了圈,輕輕垂下眉眼,去看小徑上更高大的那道影子。
他落后她半步,影子卻還是長于她一大截。
方才她若真想趁亂離開霍宅,恐怕眼下就不能如此閑適地慢步回主院了,他在那從主院到西院短短幾步路程里,就提前預判到并且堵了她的路。
思及此,姬玉落下意識要側目看他一眼。
卻恰逢霍顯正在后頭大大方方地凝著她,兩道視線撞在一處,姬玉落不免愣了愣,旋即找了話,道:“我看盛姨娘受了不小的驚嚇,其實夫君今夜該多陪陪她的。”
霍顯身手拍了拍她狐裘上沾的露水,道:“夜路難行,我怕夫人又走丟了。”
姬玉落已經扭回頭,“怎么會呢,夫君憂心過甚了。”
“那誰知道。”霍顯在身后語調慢慢地說:“畢竟你膽子這么大。”
姬玉落屏氣不言,而這短暫的沉默里霍顯也沒有消停,他笑了下,道:“怎么,嚇住了?我說的是你夜里往松林里鉆的事,夫人在想什么呢?”
“吱呀”一聲,姬玉落踩在一截枯枝上,停住。
她側身回頭,學著適才霍顯的動作,抬手拍去他大氅上的露水,“我在想夜深露重,夫君還是少說話,寒氣入肺就不好了。”
說罷,姬玉落便要收手回身。
霍顯卻攥住她的手腕,從她袖袋里抽出了帕子,他一點一點擦去她手心里的露水,目光卻是落在她臉上,道:“伶牙俐齒,此前聽聞姬家長女乖巧安分,怎么我看你不一樣?”
姬玉落歪了下腦袋,仰頭看他,好無辜道:“我不夠乖巧安分么?夫君去問問府里下人,哪個不夸我事少?”
霍顯沒再說話,只是仗著身量可以俯看眼前這張臉,片刻,他放開手,徑直朝前去,姬玉落沒立刻動身,站在原地松了口氣。
劉嬤嬤重新燒了屋里的炭火。
姬玉落一整晚都沒能睡著,霍顯把被褥扯到外側,兩個人對調了位置,他沒有把出路留給別人的習慣,尤其此人還底細不詳,但姬玉落也沒有與人同榻的習慣,尤其這人還隨時能捅她一刀。
這一宿是場互相折磨。
姬玉落只能閉目養神,聽到身旁人的呼吸淺淺,但并不代表他就入眠了,天尚未破曉,只雞一打鳴,且打鳴聲才剛起了個頭,霍顯就睜眼起身了。
姬玉落能感覺到他坐在床頭側目看過來的目光,兀自不動,隨后又聽到他撩開幔帳、趿履下地、拿過搭在夾子上的長衣——以及他的聲音:
“沒睡就別裝了,起來替我更衣。”
“……”
姬玉落睜開眼,盯著頭頂的幔帳看。
此時裝死并不高明,她在霍顯緊盯下起了身,過去接了他的長衣。姬玉落并不擅長給人更衣,慢吞吞,腰帶還系錯了,耗了不少時間。可霍顯沒有催,他就只是不咸不淡地看著她。
姬玉落佯裝不見,很認真地翻著他的袖口,仿佛一個新婚的小娘子服侍自己夫主。
到了束冠,霍顯沒再讓她上手,叫了個小丫鬟進來。
沒自己什么事兒,姬玉落便轉身要回榻上,霍顯走了正好,她能補個回籠覺,這一整晚凈提防他了,委實耗神。
可她剛走沒兩步,就聽屏風另端的人慢聲道:“去伺候夫人梳洗吧。”
姬玉落頓步,見小丫鬟捧著衣物來,道:“先退下吧,我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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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急。”霍顯戴上冠,路過道:“今日陪我上職,在宮里耽擱了數日,鎮撫司堆了好些麻煩事,時間緊,夫人可要快些。”
趁暮色還沉,街巷空寂無人,霍顯只一匹馬,也不管前面的人就一路往鎮撫司的方向馳騁,姬玉落是見識過這人騎馬的,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顛出來了,冷風刺剌剌的,刀削似的劃在臉上。
直到被巡夜的官兵攔下,姬玉落才有了喘息的機會。
兩個官兵一身酒氣,想來是趁著巡夜在哪個花巷子窩了整宿,剛一出門就險些叫這快馬撞個正著,此時正驚魂未定,又依稀見這馬兒前頭坐著個女子,不由拎著酒壺破口罵道:“他奶奶的!馬背上爽快啊,天子腳下膽敢打馬過市,可知是幾個板子啊?”
另一人醉得更糊涂,身手就要碰姬玉落的衣角,笑嘻嘻道:“小娘子細皮嫩肉,挨不起板子,陪爺小酌一杯,這事便算——嗷!”
“啪”地一聲,長鞭在空中凌厲地劃過,霍顯右手高高抬起重重落下,那人臉上便添了條血痕。
血滴滴答答往下掉,滑稽得有些詭異。
兩個官兵一凜,霎時清醒過來,腰間的刀已經抽出,卻聽馬背上的人沉聲道:“活膩了?還不滾開!”
“鎮、鎮撫大人……!”
“哐當”一聲,鋼刀落地,那兩人瞳孔瞪大,忙讓出路來,跪下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有眼無珠,還請大人贖罪!”
禁軍巡夜時尋花問柳是見怪不怪的事,這天子腳下實則亂得很,這些人穿著官服拿著刀,尋常百姓只能躲著,偏眼下天快亮了,撞上的是霍顯。
姬玉落甚至在這當口聞到一股尿騷味,她邊往邊上瞟了眼,邊平復著呼吸,可才剛穩當下來,霍顯又猝不及防地揚起馬鞭,把那顫巍巍的求饒聲甩在身后。
撞上就撞上了,他也是不管的。
他和這些人,本就是一類人。
到鎮撫司時,天邊的魚肚徹底顯露出來。
一大清晨,錦衣衛叼著包子來回奔走,霍顯就在其間帶著姬玉落往他辦公的宅子走去。
他喜靜,宅子就設在最里頭,一路走過去途徑各個值房,驚得好些個包子都從嘴里掉了下來,霍顯眼疾手快地接住一個,塞回那人嘴里,道:“吃就好好吃,浪費糧食做什么?”
那人“唔唔唔”地狂點頭,視線卻忍不住往姬玉落身上瞟。
眼看霍顯帶著人進了房,又闔上門,鎮撫司上下當即炸了,此前迎親時不少人見過姬家長女真容,于是鎮撫大人攜夫人上職一事便傳了個七七八八。
就連籬陽也忍不住拉過南月問:“這……怎么回事?”
南月道:“主子這是要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端看她露不露馬腳了。”
霍顯的值房是個五臟六腑俱全的小宅邸,雖比不得霍府主院,但也算得上十分寬敞了。
四周一片郁郁蔥蔥的花樹,穿過前堂就是辦公用的屋子,兩邊都有耳房,一間歇腳用的寢室,置辦了床榻被褥,另一間則是湢室,還有換洗的衣物。
看得出來他平日多宿于此。
姬玉落被安排在他的寢室,有錦衣衛進來添茶,姬玉落對他溫婉一笑,“多謝。”
那人摸著腦袋笑,“不、不客氣嫂子,大人在前頭辦事,嫂子要有什么事兒只管招呼兄弟們一聲!”
人走后,姬玉落的嘴角便立即放平了。
她蹙了下眉,一抬頭卻看到前面的霍顯正正看過來,這個地方恰對著他的書案,不闔上門的話,兩人抬頭便是照面,姬玉落一怔,干脆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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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臉去。
如此被他盯著,可謂是寸步難行了,可她并不很明白,霍顯究竟在試探什么?
窗紙上的光線漸漸透亮,姬玉落無所事事地捧臉望天,心里一陣一陣地琢磨著事。
一直到午時的日頭高懸,霍顯才招手喊她。
姬玉落過去了。
霍顯摁著眉骨往椅背上靠,道:“倒茶。”
姬玉落稍頓,面不改色地給他倒了杯茶。
霍顯睨她,“會研磨嗎?”
姬玉落點頭,“會。”
她便拿了硯臺在旁站著。
無論霍顯使喚她做什么,她也始終和和氣氣的,他看過去時她便沖他牽一牽唇角,只是看起來假假的。
霍顯手邊堆積著一沓卷宗,他正翻看著。
姬玉落隨意瞥著,卻在他將上面兩份拿走之后,瞧見底下壓著的那份——三年前云陽府衙的刺殺案。
她下意識瞇了瞇眼。
三年前的舊案,他怎么在查這樁案子?
姬玉落迅速瞟了其余卷宗一眼,看上面的落印,都是三五年前的,錦衣衛這是突然開始重查舊案?
說不好這是不是有意的,姬玉落移開視線。
只聽霍顯疲憊道:“最煩便是這種陳年舊案,辦到最后大多也得成一樁懸案。”
他盯著研磨的那只手,整個人放松地單手枕在腦后,“夫人可曾聽說過三年前的云陽府衙刺殺案?——想來也沒聽說過,那時你應當還未及笄,不常出門走動吧。”
姬玉落聲音平穩,“確實是沒聽說過。”
霍顯“嗯”了聲,繼續往后翻了幾頁。
其實他眼下還不能確定眼前人就是當日那個刺客,也不能確定當日那刺客與三年前這樁血案就一定有什么關系,畢竟姬家大小姐這十七八年的行蹤都有跡可循,他在姬玉瑤這個名字上,實在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
可她又確實這樣不尋常。
霍顯不會放棄任何可以順藤摸瓜的可能。
霍顯感慨地說:“這年頭為官不易,總是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當年這云陽知府委實是可惜了,在任多年矜矜業業,斷案清明,從未犯錯,卻偏落得這樣一個下場,竟遭人滅了滿門,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窮兇極惡之徒,實在可憐,夫人說是不是?”
姬玉落神色無異,迎著他的目光也只是附和道:“是啊,這世道太亂了。”
霍顯點頭,研磨的那只手依舊很穩,只是硯臺邊上潑出一小滴墨漬。
很小一滴,暈在了干凈的宣紙上。
霍顯沉默地看著,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