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陰沉而昏暗,濕冷的雨氣纏綿,一個人影站在亞爾維斯療養院的不遠處,周身不斷有人路過,他卻呆呆地站在這里,也不打傘,任由綿綿如針的細雨把整個人侵染得濕透,面色蒼白,額發一捋捋被打濕后貼在額頭上,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毫無人氣地站在雨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神色僵硬地拔腿走了進去。
他知道自己會迎來什么,哪怕被晏瑜殺死也是他應得的。
果不其然,當他推開那扇門之后,氣氛一下子就變了。
阿喀琉斯冷笑一聲,護犢子一般擋在了晏瑜的前面:“曲鴻羽,你還有臉來?”
晏瑜在聽到這個名字之后猛然抬眸,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來人,慢慢地拉住阿喀琉斯走到了他的面前。
這些日子以來曲鴻羽形容憔悴了許多,蓬頭垢面,下巴長滿了密密麻麻蟹殼青色的胡茬,雙頰的肉因為消瘦枯槁已經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地凸起。哪里還有原來那副翩翩公子、溫文爾雅的模樣,更像是一個不修邊幅的流浪漢。
“阿瑜,對不起。”看著晏瑜篆刻著濃烈仇恨的雙眸,曲鴻羽輕聲說:“我不知道那枚芯片會讓你受這么嚴重的傷,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沒想到,阿瓔竟然會瞞著我們偷偷去接你。晏琥他騙我,他說我只需要把你的機甲主控芯片換一下,就把我的父親保釋出獄還幫我們家還債,他明明說了只會讓你失去這次帝國軍校機甲聯賽的冠軍名次……”
這些年來曲鴻羽是不止一次地嫉妒過晏瑜和阿喀琉斯,而可笑的自尊心也讓曲鴻羽在家庭遭逢巨故的時候寧愿向所有人低頭都不愿讓這兩個人知道。所以他才答應了和晏琥的這場交易。
可他真的從沒有想過把晏瑜害成這副精神力的模樣,甚至無意中讓晏瓔也丟了命。
眼見罪魁禍首出現,而他偏偏還是自己一直交往多年的摯友,晏瑜自出事以來還是第一次情緒這么失控,她狠狠地提著曲鴻羽的衣領,目眥欲裂地質問道:“曲鴻羽,我這些年來哪里有過什么事情對不起你?我現在精神力被廢了,阿瓔也被你害死了,你滿意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那你把阿瓔還給我,把她還給我啊!”
“……你們沒有對不起我,可你和阿喀琉斯生來什么都有,我跟你們不一樣,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來爭。”曲鴻羽終于忍不住袒露這么多年來自己的痛苦根源,他淚如雨下,卻又聲嘶力竭地怒吼道:“我沒想過事情的局面會變成這樣的,我只是想給自己爭個前途罷了,我真的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曲鴻羽看著晏瑜和阿喀琉斯,唇角忽然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你們這種金尊玉貴的少爺小姐,又怎么會知道我這種生來卑賤的螻蟻的恐懼呢?我待在你們的身邊,就像是你們養的一條狗一樣那么卑微。我只是想憑借自己步步高升,又有什么錯?”
“晏琥答應幫你家還債,讓你父親保釋出來,許諾讓你當個上尉,這就是你寧愿背叛我們也要選擇的光明前途么,那好,希望你永遠不要后悔。”晏瑜只覺得可笑,露出一個諷刺卻又倦怠的笑容。
不管晏瑜現在怎么恨曲鴻羽,可他終究不過是被晏琥蒙蔽欺騙的一枚棋子罷了,謀劃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終歸是晏琥。
偷換芯片的不是曲鴻羽,也會有其他人。
晏瑜至始至終想要殺死的只有晏琥一個人。至于曲鴻羽,他們這么多年以來的友情已經完全碎裂了,從今以后,只有老死不相往來。
“曲鴻羽,你真的以為是你自己考進了指揮系一班的?”阿喀琉斯再也忍不住,冷冷地撕碎開過往所有的真相。
“你瞧不上我和阿瑜動用家族勢力,可我和她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有什么,也都會想著你。”
阿喀琉斯看著曲鴻羽身軀一僵,自顧自地往下說去:“當年你能考上第一軍校只是踩著線進來的,你以為自己是怎么進的王牌專業指揮系最好的一個班?當年你父親開著晏氏的懸浮車私用結果出了車禍,若不是晏瑜求情你的父親早就被辭退了,而且那段時間突然那么多人找上你補習才讓你有了錢周轉,你自己就不覺得奇怪嗎?”
曲鴻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唇嗡動卻發不出聲音。
“兩年后你父親又擅自挪用公款賭博入了獄,你家里欠下巨型賭債,你母親病重,你以為這些我和阿瑜都沒為你想過嗎?我們本來準備等帝國軍校機甲聯賽就暗地里幫你家解決……誰知你不顧我們多年友誼竟然與晏琥助紂為虐?現在好了,阿瑜被你害的失去了精神力,阿瓔也被你害死了,你滿意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曲鴻羽癡傻了一般重復著喃喃道。
“我們早就讓家族安排了,等我們畢業后一同進入軍部,在同一個位置互相幫扶著磨礪上升,你口口聲聲說只想憑借自己,然而你現在的哪一步沒有我和阿瑜的暗中助力?!我們不想讓你的自尊受損便隱瞞多年,甚至還心心念念著無論去軍部的哪里都不忘提攜你,你就是這么‘回報的?!’”阿喀琉斯冷冷地說完這些話,如愿以償地看到了曲鴻羽后悔莫及、崩潰萬分的表情。
他使勁地搖著腦袋,不斷地重復著:“不可能,不可能,不……”
“鴻羽。”這是晏瑜最后一次這么叫他了:“阿瓔很喜歡你,她一直想嫁給你。”她注視著曲鴻羽,輕聲說:“可是阿瓔已經死了。她才十七歲。”
曲鴻羽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凄愴的哀嚎,淚如雨下,他哭嚎著捂著自己臟污的臉,雙腿一軟,重重地跪伏在地上:“阿瓔……”
他對少女一直處于一種朦朧的情愫,卻又暗自告誡自己他們的地位是云泥之差,自己絕不能不切實際地肖想她。而現在他不僅無意間害死了晏瓔,卻又清晰而絕望地知曉原來自己和她本來是可以在一起的……
可現在知道,卻已經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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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曲鴻羽走后,晏瑜的情緒變得極其低落起來,蜷縮在房間角落里,翻來覆去地看著光腦里晏瓔的照片。
阿喀琉斯默默地坐在她身邊陪著她,聽她慢條斯理地指著那些照片說小時候的故事。
說到她唇邊都干澀得發裂,夜色已沉,晏瑜才終于忍不住情緒崩潰地將頭埋進臂彎里,悶聲說道:“其實害死阿瓔不光有晏琥,曲鴻羽,還有我……”
“她那么喜歡我,不僅第一次開口就是叫的我的名字,甚至為了給我一個驚喜偷偷溜進賽場,只是想要在我獲獎后第一個給我說聲恭喜……如果不是我,阿瓔她不會死的,父親他也不會病成這樣。都是因為我……”晏瑜失控地拉扯著自己的頭發,自責和愧疚猶如山洪傾瀉,攜裹著滔天巨浪早已將她沖垮。
“阿瑜,你別胡思亂想,這怎么能怪到你頭上呢?”阿喀琉斯心痛地抱住她,給身處人生最低谷的晏瑜薄弱卻維系著生命的溫暖:“你振作一點,還要給阿瓔報仇對不對?”
晏瑜緊咬牙關,一臉動容地點了點頭:“幸好還有你陪著我,阿喀琉斯。”
阿瓔死了,父親病重,曲鴻羽的背叛,她又由驚才絕艷的天才一夕跌落泥潭……那時晏瑜心里只慶幸著還有阿喀琉斯陪著她,卻不想,作為她最后的救贖的阿喀琉斯,卻做出了讓她這一生都無法釋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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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小時候晏瑜、阿喀琉斯還有曲鴻羽經常喜歡一起窩在床上看電影,這天阿喀琉斯說是讓晏瑜的心情緩一緩,便拉起窗簾打開投影放了部電影。
看到一半,晏瑜表情有些奇怪起來,這部冷門又小眾的電影的兩個主角明明同為alpha,竟然在一起了,甚至還出現了不少DI畫面,這讓直A晏瑜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她神色復雜地望向阿喀琉斯:“能不能換一部?”
“怎么了,阿瑜?”阿喀琉斯故作無辜姿態。
晏瑜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覺得看著兩個alpha在一起實在有些生理不適,要不咱們換部片子看吧。”
阿喀琉斯表情自然地應了一聲,換了一部電影,看了一會兒后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阿瑜不能接受AA戀嗎?”
晏瑜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放別人身上我倒是尊重,但我自己是真的接受不了。”
“可是你不試試怎么知道呢?”阿喀琉斯故作輕松地說:“愛一個人,不應該跟性向有關啊。”
晏瑜忙不迭搖頭,態度竟是萬分堅決:“這個我真的不行,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上跟自己一樣的alpha。”
本來已經想要表白的阿喀琉斯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自己嗓子眼的話,眼神逐漸暗淡無神,卻又夾雜著一股驚心動魄的瘋狂和偏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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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喀琉斯捏著一瓶透明液體的小試管,卻又滿臉猶豫。他指尖微顫,最終還是將試管放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如果真的做了,阿瑜一定會恨死自己的。
可是他真的好享受現在這種獨占晏瑜的狀態。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后,阿瑜是不是就能跟他永遠在一起了……如果不賭這一把,他永遠都只能是晏瑜的朋友。
他終究是不甘心的,卻又不敢輕易邁出第一步。
這一步他可能會獲得此生所求,也可能會萬劫不復。
“少爺,您上次讓我注意的人他來了!他現在已經進了療養院的大門了。”突然一道緊急訊息從阿喀琉斯的光腦里傳來,這是阿喀琉斯自上次顧辭川突然出現后便埋下的暗哨。
這才一兩天,顧辭川又不死心地來了?!
阿喀琉斯額上青筋緊繃跳起,表情一下子變得陰沉和扭曲起來。
他喜歡了晏瑜這么多年,直覺絕不會有錯。
他當年光看顧辭川的眼神就覺得不對勁,顧辭川一定不懷好意,跟他一樣覬覦著晏瑜。
“我跟在他身后,他在前臺已經開始詢問晏瑜小姐在不在病房了。”屬下焦急的聲音傳來。
“不管你使出什么法子,碰瓷也好裝瘋也好,攔住他幾分鐘。”阿喀琉斯一直猶豫不決的念頭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已經病態地迷戀著這種獨享晏瑜的狀態,絕不能讓突然出現的其他人來打破他的美夢。
晏瑜的病房離療養院大廳的前臺不近,至少有十分鐘的距離。
他只有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了。
阿喀琉斯指尖微顫將試管里的液體倒進了晏瑜的療養液里,然后有些慌張地搖醒了正在小憩的晏瑜:“阿瑜,你今天忘吃藥了。”
晏瑜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皮費力地掀了掀,又很快閉攏,閉著眼睛喝干凈了療養液。
這藥藥性很猛,起效得很快。
不到十分鐘,晏瑜的雙頰開始不自然得生起兩坨殷紅,她搖搖晃晃地坐起來,眼神變得迷離恍惚:“阿喀琉斯,怎么回事,我突然好熱……”
阿喀琉斯連忙湊攏前去握住晏瑜的手:“熱?”
晏瑜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嘟囔道:“好熱,好不舒服……但是你身上怎么這么涼?”
就在這時候,門后由遠及近地響起了沉穩的腳步聲。阿喀琉斯早已經將精神力探測的范圍放到最大,他聽見這個聲音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抱著晏瑜用力地吻下去。
沒過多久,腳步聲離開了。
晏瑜仍然雙眼恍惚迷蒙地瞪著他,像是不認識他了一般,阿喀琉斯心一橫,直接壓身而上,將晏瑜死死地壓在了身下。
她軟軟地倒下,長長的卷發傾瀉,猶如濃墨烏黑的海藻一般鋪在床上,雙眸懵懂而摻雜著幾分茫然。
阿喀琉斯指尖顫抖地扯掉她的衣物,偏過頭去不敢看她的眼睛,心底默念著只要生米煮成熟飯……
一股溫熱的液體噴到阿喀琉斯的側臉上,他怔怔地轉過頭。
晏瑜的衣服剛被扯了一半,香肩半露,一把從儲物扣里取出來的匕首,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她自己直接沒柄穿過了她的手掌,劇烈的疼痛讓晏瑜瞬間清醒過來。
好在一切都還沒發生。
她安靜地坐起來,面無表情地將刺穿自己手掌的匕首慢慢地扯出來,丟擲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阿喀琉斯面色慘白,雙唇蠕動著:“阿瑜,我……”
晏瑜垂眸安靜地看著鮮血不斷從自己掌心斷口處涌出,猶如顆顆瑪瑙般滴落在地面,濺起一顆顆血花。
“阿喀琉斯,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我會先殺掉你,再自殺。”對于極為高傲和自尊的alpha來說,這種事比死亡更難以接受。
阿喀琉斯無措地站起來,想要拉住晏瑜的衣角:“阿瑜,對不起,我也是一時糊涂……”
“沒什么好說的了,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阿喀琉斯。”晏瑜輕聲說。
她原以為阿喀琉斯是這段昏暗深淵里她唯一的光,怎么都沒想到他竟然會用最作嘔的方式讓她那僅剩的自尊和高傲也全部決堤。
她身邊空無一人了。
晏瑜現在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踩著自己的血跡赤著腳慢慢走出房間,地板上只留下了一灘雜亂的血腳印,觸目驚心的紅色。
阿喀琉斯癱倒在地上,回想著晏瑜望向他的眼神。
死寂的冰冷。
……阿瑜,再也不會原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