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用別了林沖,自來尋晁蓋,已是深夜,晁蓋兀自在月下練武,尚不曾安睡。見吳用到來,晁蓋收了槍棒,引入屋內,兩個坐定。
晁蓋教小嘍啰上了茶來后問道:“軍師深夜來訪,所為何事?”吳用道:“天王哥哥,如今我等落草梁山,山寨有天王與扈官人兩位主持,早晚必得興旺,只是尚有一個隱憂。”
晁蓋急問道:“是何隱憂?”吳用道:“便是扈官人身份。”晁蓋奇道:“扈官人身份有何礙?”吳用道:“如今闔寨上下知曉扈官人身份的,不過天王、小生、教頭、公孫先生寥寥數人,便連劉唐、三阮、杜遷、宋萬、朱貴等人都不知曉。長久下去,三阮為人精細,杜遷、宋萬、朱貴老于江湖,必定看出端倪來。眾人都是好漢,若是知曉扈官人女兒身份時,必定生出一場風波來。”
晁蓋皺眉道:“三阮都是九曜星辰聚會的手足兄弟,自不會計較官人身份,杜遷、宋萬、朱貴三個也不會有甚多話,軍師多慮了。”
吳用道:“卻不是這話,三阮英雄豪杰,必不甘為女子驅使,更兼山寨中還有眾多兄弟,一起鬧將起來,只怕無法收拾。再有山寨早晚有更多好漢來投,若聞寨中副寨主是位女子時,只恐被人恥笑,便另投他處,也不是耍處。最要緊的便是,扈官人身份我等雖知,但一直并未教眾人知曉,存心欺瞞,失了兄弟信義。”
晁蓋笑道:“此前先生也說了,人都有三短五長的隱事,扈官人身份之事,乃是私隱,就算日后知曉了,分說一二,料想都是大度漢子,必定無事。”
吳用急道:“哥哥好不仔細,身份之事只是托詞,要緊的乃是山寨早晚易主。”晁蓋皺眉道:“此話何解?”吳用道:“一山不容二虎,如今雖是哥哥坐了寨主,扈官人在哥哥之下,但哥哥對她言聽計從,她那師兄林沖掌了山寨兵權,心腹人公孫先生調配人手,大權已然旁落,若再讓她行事下去,梁山泊早晚被她一介女流并了去。”
晁蓋聞言,那一介女流四字戳中痛處,略略頷首道:“軍師計較的也有道理,卻不知有何對策?且先說了,扈官人定要留在山寨的,若是便驅趕了,我等與那王倫何異?”
吳用笑道:“哥哥莫急,聽小生道來。一山不容二虎,但若兩虎婚配,方可保無虞。因此適才小生與林教頭說起此事,商議了個法兒來。便還是此前說過的,請哥哥遣媒下娉,迎娶扈官人為妻。”當下吳用將與林沖說的三般好處講了。
晁蓋聞言沉吟片刻后道:“只是如此一來,只恐他人恥笑我晁蓋吞并一介女流基業自肥,不是好漢所為。”吳用笑道:“哥哥如今也是一寨之主,早晚獨霸一方,與她匹配,也算門當戶對。再者哥哥并無侵吞之意,只是與少華山、史家莊兩處結成生死盟約,哥哥與扈官人共掌梁山,少華山、史家莊還是尊扈官人的共主,兩位英主婚配,也是一段佳話,江湖上好漢豈會說閑話?成婚之后,男尊女卑,定下規矩來時,扈官人定不會再起侵吞梁山之念。”
晁蓋聽了,不知怎的,心頭暗喜,連連搓手道:“我這里并無二話,只是不知扈官人心意如何。”吳用捻著胡須笑道:“扈官人那廂,自有林教頭去問,早晚便有消息。”晁蓋聽了心頭暗喜。
翌日酒醒,林沖想起吳用的話,說起婚配之事,又想起自家娘子來,也想取林娘子來完聚,便來尋三娘。到了三娘屋內尋到,便問三娘道:“師妹,我娘子何在?”
三娘正在翻看寨中賬冊,聽得林沖動問,知他心意,但童心忽起,合起賬冊,笑著說道:“我這也無,師兄他處找找?”林沖瞪了她一眼道:“休得渾賴,將你師嫂下落說來,我自去接她來完聚。”
三娘又逗道:“不是寫了休書要休的么?”林沖道:“此前囫圇配軍,自身難保,后來受王倫那廝之氣,朝不保夕,如今已經站穩了腳跟,自然要去搬取娘子完聚。”
三娘還逗道:“師兄如今已經是山寨第五把交椅,什么女子沒有?改日我下山搶幾個標致的女子來,送予師兄做壓寨夫人便了。”
林沖黑了臉,怒道:“師妹,你別以為師兄好作弄!”跟著眼珠一轉,計上心頭來,口中道:“昨夜軍師來訪,說起你與天王曾有的一件尷尬事兒。只聞說師妹清白之軀都教天王看了去,這卻如何使得?明日我便去做個媒人來,將你說與晁天王為妻如何?”
三娘聞言,似被踩了尾巴一般,跳將起來道:“師兄莫慌,師嫂便在薊州扈家莊我老夫莊上,待我休書一封,師兄持書明日便可去搬取師嫂上山來完聚。”當下馬上修書一封備好。
林沖接了書信,方才哼了一聲道:“早說來,何必如此?”三娘賠笑道:“師兄教訓的是,小妹肚腸嫩。”跟著小心探問道:“師兄,那做媒之事就此作罷?”
林沖收了書信道:“此事我與軍師商議過,先來探問,只要你不愿時,自然不會勉強。但若你還作弄師兄時,師兄當定了這個媒人!”三娘苦著臉道:“師兄,我父兄皆在,此等事不必師兄操心,日后再不敢作弄師兄了。”林沖哼哼兩聲道:“也罷,此事不提了。你與我去見天王,搬取家小我當親往,也要與天王報知。”
三娘只是唯唯諾諾,心頭卻是大怒:“晁蓋這廝,出爾反爾,當時與我三擊掌來約誓,轉身口便不把門,竟然連吳用都說了此事,惹得這許多事來,定要找他算賬!”
隨后林沖與三娘來見晁蓋,三娘一雙眼惡狠狠的瞪著晁蓋,倒把晁蓋看了個心驚肉跳,也不知何處得罪了她。尚不及與三娘分說時,林沖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蓋道:“小人自從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在外,不知死活。”晁蓋道:“賢弟既有寶眷在外,如何不去尋了,取來完聚?你快寫書,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來,多少是好。”林沖道:“自當親往去接。”晁蓋允了,教十余名精細人與林沖一同下山,扮作客商,去搬取家眷。
林沖去后,三娘不走,只是端坐在那里瞪著晁蓋,晁蓋被瞧得心虛,起身問道:“扈官人還有何事?”三娘看了看堂上一眾服侍的人道:“有機密事與保正哥哥說。”晁蓋便即遣退眾人后道:“官人可說了。”三娘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話音才落,一步趕上前揪住晁蓋,怒道:“那日之事,你還說與哪幾個聽了?”
晁蓋這才明白過來,為何瞪了自己多時,當下道:“也不曾說與哪個,只吳軍師知道。”三娘幾欲氣暈,原來正是吳用這廝知曉,怒道:“你連吳用都說了?”
晁蓋急忙道:“那時學究看出官人身份,我又與官人惡了,不得要領時,因此與學究分說,請教主意。”三娘逼上前去,又將晁蓋逼得坐到椅上,惡狠狠的說道:“你可是忘了當日三擊掌?要守此秘密的,如今師兄都知曉了,要我如何自處?晁保正,我還當你是個重信守義的漢子,原來也是轉頭就背信棄義之人!”
晁蓋忙道:“我不曾說,便是軍師自個兒猜到的。”眼見被她逼到椅上,晁蓋忍不住昂起胸膛,站起身來,反倒把三娘迫退一步,只見晁蓋雙眉擰起道:“今早軍師也來問過晁某心意,扈官人,晁某也覺著軍師所言有理。晁某男子漢大丈夫,不做那欺人暗室之事,這等女兒名節事上,晁某須給官人一個交代才是。只問官人可愿下嫁晁某為妻?若不愿時,也不強求,仍舊只做兄弟來。只是一問,又有何礙?”
三娘看他說得豪邁,怒氣去了幾分,瞪了他一眼道:“吳用怎生言語?”
晁蓋道:“軍師說的有理,若官人肯下嫁時。一則,義上加親,早定鴛盟,如此梁山、少華山等幾處豪杰都結成生死盟約,聚作一處,一同替天行道。二則,那件尷尬事上,晁某對扈官人也有個交代,不落人話柄。三則,官人身份也有些尷尬,日后傳揚出去,難以服眾,若是與晁某婚配,以天王之妻身份,掌攝山寨事務,旁人也無話可說。”
三娘怒道:“一派胡言!”晁蓋道:“怎是這話?”三娘只冷笑道:“晁天王,那件事上,我一早便說了不與你計較,只是看了幾眼,我身上還能掉塊肉去?梁山與少華山但要結盟也好,同伙也罷,又豈是在這樁婚事上?我這女兒身又如何尷尬?非要以你天王之妻身份,方能服眾?少華山、史家莊幾位頭領都知曉我的身份,就連公孫先生也知,也并無半分不敬之處,何來難以服眾?你與吳用那廝編撰這言語來,便是不安好心!”
晁蓋也怒道:“軍師作何想,晁某不知。但晁某自問光明磊落,只想官人雖然英武,但終究是女兒家,晁某男子漢大丈夫,自然該多擔待一些,是以動問婚嫁之事,以保全官人名節。官人倒好,只怪晁某不安好心?”
三娘哼了一聲,只是冷笑道:“你倒說得大義凜然,吳用這廝的計策如此淺顯,當我看不出來么?如今梁山只是不足千人之眾的小寨,他定是看得少華山、史家莊兩處興旺,這兩處都尊我為共主,便想著你娶了我,如此不費吹灰之力,這幾處都尊你天王為主了,可是這般主意?”
晁蓋聞言大怒喝道:“扈嵐!你欺人太甚,晁某求婚乃是好意,不存那吞并惡念,大丈夫建功立業,只靠自己本事,何必覬覦你一個女人創下的基業?!晁某從未曾如此想過,扈官人把權勢看得如此之重,也教晁某齒冷!”
扈三娘也是冷笑道:“存不存那念頭,晁天王你心里自知。你出爾反爾,不顧那三擊掌的約誓,將那件事說與吳用知曉,便是背信棄義!我一介女流創下一些基業,都是一番心血,你也要覬覦三分,整日揪住那點小事不放,豈是豪爽好漢所為?”
晁蓋也是氣憤起來,口中怒道:“你一介女流,權欲熏心,早晚都怕人來謀奪你的,便是小肚雞腸!劫奪生辰綱時又不留活口,便是心狠手辣!晁某不計較你一介女流身份,三番五次與我置氣,晁某也都忍了,你真當晁某好欺辱不成?!還是軍師說得對,你便是早晚想謀算梁山泊,也想一口吞并了去,可是如此?!晁某這里雖然是草創小寨,但也不容你這般羞辱!”
扈三娘柳眉倒豎,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晁蓋道:“好,好,好,既然如此,也無話可說,此前讓你們學少華山行事,你們也諸多托辭,我也看不上梁山此處,我倆就此散伙,在此割袍斷義,今后各走各的路!”當下一刀斷了青袍袍角,扔在地上,頭也不回的走了。
晁蓋口出惡語之后,心頭也甚是后悔,但想說些回轉話時,礙于臉面,話到嘴邊也不好出口,便這猶豫時,那頭只見三娘斷了袍角,扔在地上,頭也不回的去了。晁蓋心下甚悔,上前拾起那塊青袍角,自坐在那里嘆氣。
過不多時,劉唐慌張進來道:“天王哥哥,大事不好了,扈官人與公孫先生收拾行裝便要下山,攔都攔不住。”晁蓋兀自拈著那塊青袍角,皺著眉頭,口中嘆口氣道:“人各有志,要走便走好了。”
劉唐呆了呆道:“為何如此?天王哥哥又與扈官人置氣了?”晁蓋揮揮手,只是不說話,劉唐頓足去了。
片刻后三阮與吳用也到了,也是問這件事,晁蓋心頭暗苦卻不能言,只得垂頭不語。吳用勸了三阮一回,三個也是頓足去了。吳用看了看晁蓋手中青袍角,又見他那般模樣,嘴角微微一笑,口中問道:“天王哥哥如何又惡了扈官人?”
晁蓋慍道:“這女人屢次落我臉面,便是佛頭也有火氣,此番不必勸解,她要去時便自去了,軍師也不必多言!”吳用道:“一山不容二虎,扈官人不愿婚配,自去了也好。既然事已如此,天王也不須頹喪,便帶領眾兄弟一起興旺山寨,將來定要比扈官人創下的少華山、史家莊兩處更加興旺,如此方能顯得天王哥哥才干不在扈官人之下!”
晁蓋一拍大腿道:“正是如此!軍師說中我心頭之事,我晁蓋堂堂七尺男兒,豈會不如一介女流?”吳用笑道:“如此方才是當年那獨霸村坊的托塔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