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旭白比任何人都清楚老爺子有多狠，聽到這樣的消息一點都不意外，深邃漆黑的眸子甚至透出幾分陰冷。
他忍耐了半個月，到底等來了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但愿薛寧還活著……
梁秋坐在地上，沒有細(xì)看他的眼神，兀自對著長長的臺階嘆氣。“哥，嫂子她真的會回來么？”
“不會。”顧旭白神色莫辯的丟給他兩個字，抬腳往山下走。
梁秋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嬉皮笑臉的追上去，壓低嗓音竊笑。“老爺子手再長，也伸不到國外去。”
顧旭白心神一震，余光掃了一眼身側(cè)的保鏢，輕輕點頭。“做干凈一點，除非你想被他除名。”
“還有青云科技。”梁秋臉上的笑容頓時擴(kuò)大，雙眼卻危險瞇起。“修硬件我不行，軟件可是我的拿手本事。”
“就你能。”顧旭白淡淡的勾起唇角，腳步愈發(fā)的快了。
梁秋得意挑眉，一身輕松的追上去。
他就知道，顧旭白不會甘心被老爺子軟禁。他不反抗，不過是在等一個絕佳的機(jī)會，永遠(yuǎn)掙脫顧家的束縛。
薛寧回不回來已經(jīng)不重要，哪怕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顧旭白都會去找她。
上車返回市區(qū)，梁秋沒有把車開回顧家老宅，而是去了市中心的一家會所。
顧旭白下車，直接去了雅間，拿起準(zhǔn)備好的二鍋頭往嘴里不停的灌，跟著接過梁秋遞來的煙，狠狠抽了一口。
已經(jīng)裝了這么久，不能功虧一簣。
梁秋什么都沒說，因為努力憋笑，導(dǎo)致他的表情看起來格外的扭曲。
保鏢面無表情的看著二人，站姿筆挺。
十二瓶二兩裝的二鍋頭只有一瓶是酒，剩下的都不是。顧旭白喝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拉著梁秋一起往外走。
老宅那邊打來的電話，已經(jīng)不下十次。顧旭白置若罔聞，上車后不動聲色的跟梁秋交換了下眼神，酒氣熏天的倒在后座裝睡。
到家下車，顧旭白掛在梁秋身上踏入客廳的一瞬間，耳邊隨即響起老爺子暴怒的吼聲。
顧旭白抬抬眼皮，一副醉醺醺的模樣，站立不穩(wěn)的倒進(jìn)沙發(fā)里。“準(zhǔn)備關(guān)我多久，半年？一年？還是五年？”
郵輪還沒出國境，他不算是私自出國。
“混賬東西！”老爺子讓他噎得怒火萬丈，掄起手里的手杖，毫不猶豫的往他身上敲。“顧家的門豈是什么人都能進(jìn)的！”
“我媽當(dāng)年嫁過來，你也這么說。”顧旭白嗤笑，眼神很冷的望著他。“所以我爸媽這些年，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你難道不懂其中的原因？”
老宅里，屬于他們一家的那座偏院，呆時間最長的，永遠(yuǎn)都是宅子里的傭人。
他從出生就被老爺子帶回海城，甚少跟在父母身邊。
這是當(dāng)年他同意父母結(jié)婚的條件，沒想到隔了三十多年，他依舊如此頑固。
“我不用你來教訓(xùn)！”老爺子握著手杖的手抖了下，再次掄起，狠狠打到他背上。“她已經(jīng)死了！你難道要這樣一輩子！”
薛寧死了？顧旭白攥了攥拳，緩緩坐直起來，睜開眼定定的望著盛怒中的老爺子。
怎么可能，她身上的傷還不足以致命！
一旁的梁秋也嚇到了，臉色變得十分的難看。他這段時間沒少打聽薛寧的消息，但始終聯(lián)系不上。
就連蘇先生他們似乎也人間蒸發(fā)了，就在昨天，他派出去的人回消息說，帝都的四合院除了幾個傭人，一直沒看到蘇先生出入。
澳門那邊，他親自去見過榮先生，對方給出的答案是不知道，他也還在找薛寧。
難道真的？梁秋忽然不敢繼續(xù)往下想，緊張的看著顧旭白。
“死了也好。”顧旭白兀自笑了，眼底寫滿了譏諷。“你永遠(yuǎn)別想看到自己的曾孫！”
“這樣的理由我不想聽。”老爺子手里的手杖又一次落下去，氣息明顯不穩(wěn)。“上一次你就說了謊，別以為我不知道！”
“原來你什么都知道。”顧旭白斂去笑意，搖晃著站起來，腳步虛浮的走到來接他的人面前，淡淡點頭。“走吧。”
薛寧不會死，她答應(yīng)過的！
來人看了一眼顧老爺子，平靜起身沖他略一頷首，隨即轉(zhuǎn)身往外走。
顧旭白的腳步很沉，每一步，似乎都用盡了力氣。
梁秋眼睜睜的看著顧旭白離開，才動了一下，老爺子的手杖即橫到他眼皮底下。
“我就看看……”梁秋認(rèn)慫的縮回腦袋，默默收聲。
過了片刻，遠(yuǎn)處依稀傳來汽車發(fā)動機(jī)的轟鳴，梁秋顫抖拿開老爺子的手杖，一臉訕笑。“公司那邊還很忙，老爺子我先走了啊。”
顧老爺子橫他一眼，沉默端起茶杯。
梁秋如蒙大赦，起身逃似的往外跑。薛寧肯定沒死，案子的最終結(jié)果還沒出，就算是頂著天大的壓力，她也會等。
畢竟，那是比她的命更重要的事情！
——
雖然已經(jīng)是八月中旬，帝都的氣溫依舊不如海城那般炎熱。
薛寧吃過早餐，回房拿了件秋天穿的沖鋒衣套上，背上背包跟蘇先生和崔立珩一道上車，出發(fā)回老家。
從澳門回來，三個人用的都不是原本的身份證。這次回去，薛寧擔(dān)心留下線索，遂同意蘇先生的提議，自駕過去。
崔立珩身上的傷已經(jīng)好得七七八八，三人輪流開車，只是花費(fèi)的時間長一點罷了，不用擔(dān)心被盯上。
“九叔的身體越來越差，方橋昨天又來了電話催，你這次回去就不要走了。”蘇先生靠著椅背，語氣沉重。“這些年他一直守著你爺?shù)姆孔樱饶慊丶遥f他還在這個家就不會散。”
“我知道。”薛寧低頭，把臉深深的埋進(jìn)掌心。“我會給他送終。”
蘇先生沉默下去，疲憊閉上眼。薛寧能松口答應(yīng)，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心底隱隱覺得，她答應(yīng)的跟自己說的是兩碼事。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車子越往前開，薛寧心里就越難受。
她走的時候毫無知覺，是崔立珩后來找到九叔，告訴他自己的沒死的消息，讓他等著。
等她回家。
那會薛寧天真的以為，只要找到作惡的人，是黑是白，總要有個明確的說法，這世上總有講理的地方。
如今才知道，白的能變黑，黑的也能變成白，看的不過是到手的利益夠不夠豐厚。
抵達(dá)老家鎮(zhèn)上，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
去薛寧爸爸原來上班的派出所門外接上方橋，飯都沒吃就繼續(xù)往山里開。九叔做好了飯在家里等著，精神好的讓人害怕。
薛寧知道他身體不好，早年給人賣命的時候傷的很重，幾十年了也沒養(yǎng)好。
聽方橋這么說，心底沒來由的感到惶恐。若九叔也沒了，這個家就真的徹底散了，她再也沒有借口繼續(xù)留下來。
既然活著都無法看到幕后的人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不如死了清凈。
山里氣溫低，薛寧下車的時候禁不住哆嗦了下，遠(yuǎn)遠(yuǎn)看著站在門外的九叔，視線一瞬間模糊。
8年了……原來她走了這么久，卻又好像從未離開。
一切就像還在昨天，她從鎮(zhèn)上回來，只是來過寒暑假。來聽九叔不厭其煩的跟她講故事，一遍一遍，說到她都能倒背如流，并嫌棄他的故事沒新意。
“寧寧？真的是你么？”九叔邁下門前的臺階，顫巍巍的看著她。
“九叔，我回來了。”薛寧喉嚨被梗住，小跑幾步?jīng)_上前去，穩(wěn)穩(wěn)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先回屋，外邊涼。”
“回來就好，你這一走就是八年，九叔真怕入了土你也回不來。”九叔挺直了后背，也不管蘇先生和崔立珩他們，拉著她進(jìn)屋。
飯菜都是熱的，炕也燒得溫溫的。
薛寧坐下，看著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的屋子，聽著九叔絮叨，胸口悶的險些喘不上氣來，卻還要強(qiáng)顏歡笑。
蘇先生在路上說，他還沒告訴九叔爸爸案子的進(jìn)展。
薛寧知道他的用意，九叔年事已高，若讓他知道自己查了八年，竟然只抓到了小魚小蝦，指不定會做出什么事。
爸爸含冤死去那年，他違背跟爺爺?shù)某兄Z，獨(dú)自去了帝都，找到他那些舊識，試圖為爸爸正名，最后卻失望而歸。
道還是那條道，只是道上的人，卻不再對他恭敬有加，那畢竟不是正途。
這么多年，他在等，薛寧也在等，可惜結(jié)果不盡人意。
顧老承諾整件案子所牽涉的人，都會給出最公正的處理，答應(yīng)給爸爸以及那些無辜枉死的叔伯一個烈士頭銜。條件是讓她閉嘴，不得提到齊博遠(yuǎn)父子半句，不得再出聲。
薛寧知道自己沒得選，蘇先生跟崔立珩是她最大的軟肋，她做不到恩將仇報。
說到底，她是不夠狠。
若她足夠狠心，早在線索指向顧家的那一刻，就應(yīng)該跟蘇先生和崔立珩斷絕往來。也只是想想，找理由安慰自己罷了。顧老掌控所有，了然一切，就算斷絕了關(guān)系，他依舊有辦法逼自己。
救命之恩大于天，她縱然粉身碎骨，亦不愿蘇先生努力了半輩子賺來的家業(yè)付之東流，不愿意崔立珩從此過得困苦不堪。他們都還有家人，每一個人都是栓在她身上的線，無法掙脫。
“我?guī)Я似亢镁疲裢砗葌€幾盅？”蘇先生坐下，把手里的茅臺往桌子上一放，不動聲色的轉(zhuǎn)開話題。“老爺子身體還這么硬朗，比我可強(qiáng)多了。”
“少跟我扯沒用的，建華的案子是不是出結(jié)果了？”九叔一點都不買賬，伸手把酒挪到一旁，瞇著眼看薛寧。“寧寧，你來說。”
“這次是部長親自負(fù)責(zé)這件案子，大概過一個月，上頭就會來人。”薛寧拿起碗筷，艱難揚(yáng)起唇角。“該辦理的申請手續(xù)，我都交上去了。”
“有說法就好，咱老薛家的人頂天立地，不能背著這么個污名生生世世被人戳脊梁骨。”九叔哼了哼，又把酒拿回來。“喝酒，這可是特供的茅臺，滋味好的很。”
蘇先生配合的笑了笑，示意方橋去拿杯子。
薛寧保持著臉上的笑容，聽他們邊喝邊白活，心里恍惚的厲害。
開了一天的車，又喝了些酒，蘇先生和崔立珩倒到炕上就睡了過去。方橋這段時間一直幫忙照顧九叔，估計也累得夠嗆，交代兩句也睡下了。
薛寧睡不著，守著九叔睡踏實了，這才關(guān)了燈拿走崔立珩的煙，去外屋坐著。
明天上午，蘇先生聯(lián)系的人會過來，去水庫看環(huán)境測水溫。
哥哥在水底已經(jīng)睡了八年，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全尸。
顫抖摸出煙點著，薛寧學(xué)著崔立珩的樣子抽了一口，頓時嗆得直咳嗽。
她以為自己會哭出來，真的走到了這里，即使痛到麻木，淚腺卻跟壞了一樣，流不出半點眼淚。
剛到海城的那段時間，她看到警車，就會無端端的驚悸暈倒。看不得任何跟消防和派出所有關(guān)的新聞，一看就冷汗直流，胸悶難受。
那時候她想的最多的是死，死了就能看到爸媽，就能還有一個家。
后來，她答應(yīng)蘇先生活下來，努力的學(xué)做一個正常人，上學(xué)工作，想死的心始終沒變過。
直到那天顧旭白說：若我活著，你不許死。她才猛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她的心已經(jīng)動搖。甚至還想著跟他過完這一生，什么都不管，開心了笑難過了趴他胸口哭，跟他撒嬌要他哄。
很長一段時間，薛寧沒再抽煙，而是沉默的看著手里煙一點點燃盡。
一根一根，大半盒的煙被她全部點光，天也亮了。
山里信號不好，手機(jī)4g信號時有時無。薛寧開門出去，攥著手機(jī)，出了村子輕車熟路的往水庫的方向走。
八爺說，當(dāng)年他們從鎮(zhèn)上離開，原本不會走這條路。結(jié)果半道上哥哥鬧得厲害，弄死了哥哥后他們嫌棄挖坑太麻煩，而且被挖出來的風(fēng)險也大，水庫是最好的選擇。
哥哥大概也想不到，他死后，竟然還從爺爺家門前走過。
太陽還沒升起，身上的沖鋒衣根本擋不住四面八方吹來的涼風(fēng)。薛寧攏緊了衣服，一步一步往前走，沒注意到模糊的微光中，始終有一抹黑影，不遠(yuǎn)不近的跟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