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佑喜滋滋地走了,離了殿。
天子卻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老太監(jiān)輕聲問道:“陛下,您是否太過放縱這位韓公子了?”
“放縱,豈止是放縱,說是驕縱也不為過。”
天子捧起茶盞:“可朕要如何說,厲聲厲色,要他為朕收上百三十萬貫,收不上來,提頭來見?”
呷了口茶,天子感慨萬千:“臣、民、軍,何人不怕天子,怕,便不會說出心里話,怕,便謹(jǐn)小慎微,朕登基至今,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和朕提及過坊間之事,提過百姓之事,還有誰在朕的面前說京中官員的不是?”
老太監(jiān)若有所思:“陛下說的是,韓佑膽子雖大,卻也敢仗義執(zhí)言,頗有血性。”
“如今他與衍兒一同行事,又領(lǐng)了朕的差事,他自是知曉的,柳文冠吳勇之流,動不了他,可他提起這些混賬時,依舊咬牙切齒,你可知是為何?”
老太監(jiān)恍然大悟:“恨,恨極,這恨,并非是因雙方過節(jié),而是因…百姓?!”
“是的,百姓,公道。”
天子的臉上綻放出了笑容:“能為百姓仗義執(zhí)言之人,朕,欣賞他,朕是個糙人,粗人,怕朕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朕不需要告訴任何人朕是天子,因為天下人皆知,朕怒,朕悲,朕笑,哪怕朕如同幼童一樣躺在地上打滾,朕,依舊是天子,可若是江山社稷不穩(wěn),朕這天子之位就也不穩(wěn)了,打江山,要錢糧,守江山,更要錢糧,奏折堆砌如山,哪個不是與錢糧無關(guān)。”
放下了茶杯,天子感慨萬千:“歷朝歷代,坐在龍椅上高高在上的天子不知凡幾,可這又有何用,這些天子有威嚴(yán),讓天下人懼怕,那江山呢,江山哪里去了,還不是因沒了錢糧,百姓水深火熱最終失了江山,倘若朕毫無威嚴(yán)嬉笑怒罵一番便可有了錢糧,有了百姓的吃穿用度,朕就是失了威儀又有何妨。”
老太監(jiān)正了正衣衫,放下拂塵彎腰施禮,施的竟然是讀書人的禮節(jié),而不是天家家奴的跪禮。
“起來吧,且耐心候著,就看這韓佑差事辦的如何,若是成了,朕心心念念的稅改一事便可擬章程了。”
想了想,天子敲了敲御案:“既用了朕的名頭,朕好歹也要出些力,你去戶部,告知一眾戶部官員,朕對今季京中草擬商稅頗為不滿,命幽王督京兆府收取商稅之事,命戶部將京中商稅名冊送于京兆府。”
“是,老奴這便去。”
…………
第一次來皇宮,離開的時候,韓佑恨不得高歌一首。
第二次來皇宮,離開的時候,韓佑恨不得熱舞一曲。
不怕天子不端著,就怕這玩意端著!
韓佑不懂朝堂的為官,他知道相處之道。
有的領(lǐng)導(dǎo),在乎顏面,這種領(lǐng)導(dǎo)你狂拍馬屁就行,舔舒服了,伺候爽了,就能飛黃騰達(dá)。
有的領(lǐng)導(dǎo),相比顏面,更在乎“業(yè)績”,只要有能力,不斷證明自己的能力,那就可以在一個領(lǐng)導(dǎo)畫的圈里上躥下跳,只要不出圈就行,當(dāng)然,越是上躥下跳,越要證明自己的能力。
天子,明顯是個不太在乎顏面的人,不過得有錢,為了錢,他可以不要臉。
眼看快出了皇宮,老太監(jiān)文武追了上來。
“韓公子且慢,等等咱家。”
韓佑轉(zhuǎn)過身,見到是老太監(jiān),連忙躬身施禮。
對于這位天子內(nèi)侍,韓佑還是頗有好感的。
文武和他“印象”中那些陰損的太監(jiān)完全不同,明明是個太監(jiān),卻給人一種慈眉善目的感覺,最主要的是,剛剛在殿外那狗籃…那盛怒之中的皇帝差點沒一棒子掄死他,還好文武阻攔了下來。
“陛下有事要交代?”
“那倒不是。”老太監(jiān)笑瞇瞇的:“咱家要出宮一趟。”
也不管韓佑問不問,老太監(jiān)倒是不隱瞞,開口說道:“陛下的意思,韓公子與幽王殿下放開手腳的查稅便是,咱家出宮去戶部轉(zhuǎn)轉(zhuǎn),和那些大人們知會一聲,京中這稅啊,讓幽王殿下與京兆府來收。”
“太好了。”
韓佑喜出望外,查稅收稅,分明與暗,明是走程序,暗是想辦法讓對方妥協(xié),不說暗,單單說這個明,無論怎么查,程序得是正義的,現(xiàn)在天子就天降正義了,有了“官方”點贊,辦起事也方便了不少。
二人一路往宮外走著,韓佑猶豫了一下,問道:“文公公,學(xué)生有一件事想請教您。”
“韓公子客氣,說就是,咱家能說的,必然會告知,咱家不能告知的,必然也不會說。”
“行,您是長者,咱就徐若瑄開趴體,赤裸相待,學(xué)生也不藏著掖著了,鴻臚寺少卿吳勇,天子為什么不敢…額不是,天子為什么有顧慮,不過是個少卿罷了,不說他,就說柳文冠這個主事,小小主事,天子明明知道他就是個畜生,為什么連個小主事都有所顧慮?”
文武笑瞇瞇的,對于韓佑的困惑,似乎并不意外。
“公公您笑什么啊,倒是說話啊。”
“韓公子想要咱家說什么。”
“不能說?”
“不能說。”
“哦。”
韓佑無聲嘆了口氣,這件事,他死活想不通,堂堂天子,口口聲聲說愛民,怎么還連個主事與少卿都不敢除掉?
見到韓佑那低頭耷拉腦袋的模樣,老太監(jiān)到底還是開口了。
“咱家覺著啊,相比韓公子心中這不解,還有一事,你得好好琢磨琢磨。”
“什么事?”
“韓公子你不覺著,陛下極為驕縱你嗎,御前多次失儀,不,說是沖撞了圣駕都不為過,可陛下卻未動過怒,知曉為何嗎。”
韓佑干笑一聲:“半知半解。”
“那是因為咱大周朝的陛下,看的遠(yuǎn)。”
“看的遠(yuǎn)?”
“那可不是,若不看的遠(yuǎn),豈會容你個不知好歹的小子上躥下跳,眼前這得失,算的了什么,得安穩(wěn)吶,不能急功近利,若不然,不忍一時氣,壞了得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可是得不償失嘍。”
韓佑哭笑不得:“本來學(xué)生就迷迷糊糊的,您這一說,更是一頭霧…”
說到一半,韓佑神色微變,止住身形沖著老太監(jiān)再次施了一禮。
“學(xué)生多謝公公答疑解惑。”
文武一揚(yáng)拂塵,微微一笑:“咱家得先走一步,若不然出了宮讓旁人見了你我二人同行,恐會有人探你這小子的底細(xì)。”
“明白了,那公公您慢走。”
望著老太監(jiān)遠(yuǎn)去的背影,韓佑感慨萬千。
心中的困惑,迎刃而解。
天子干掉了前朝皇帝和大太子,靠的是各地折沖府和軍伍,但是靠軍伍,并不能順利登基,至少不會如此平穩(wěn)的過渡。
那么想要迅速登基為帝,靠的則是另一伙人,也就是官員、朝臣,世家!
京中官員們之間的牽扯錯綜復(fù)雜,六部九寺中皆是世家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天子登基,明顯是私下里與世家們達(dá)成了某些協(xié)議,要不然也不可能獲得所有世家與朝臣支持那么快就登基,而這個協(xié)議,想來就是登基后不動的一些前朝官員,乃至是對某些人有優(yōu)待。
老太監(jiān)的背影消失在了宮墻外,韓佑卻露出了笑容。
他已經(jīng)幾乎百分百確定了,就這不要臉并且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天子,絕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兒,要么,不動,一旦動了,必然是一擊致命。
天子,不是不敢鏟除這些精華總蛀蟲,而是暫時為了平穩(wěn)二字罷了,一旦確定真正平穩(wěn)了,世家和官員,呵,那就得遭老罪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