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賀府的博文堂,是老太爺賀泰和的居所。平常無他召喚,旁人不能擅自進去。
如今夜深,壽宴賓客早已散去,賀泰和獨留下賀勘在正堂。
賀勘往太師椅看去,自己的那個祖父此時正閉目養(yǎng)神,倚在靠背上,好像在等他的回答。
“白日的事,我已經(jīng)讓人去紅河縣處理。”他回道,聲音在碩大的堂內(nèi)響起,“原不是什么大事兒。”
賀泰和嗯了聲,下頜上一把花白胡子:“你流落在外幾年,秦家是有養(yǎng)育恩。可當(dāng)初留下的田產(chǎn),也足夠還清,何故還來糾纏?”
大概是飲了些酒,人的話語聽不出喜怒。
“養(yǎng)父母過世,元娘與小妹無所依靠,才前來投奔。”賀勘道聲,眉宇間起了一層陰影,“他們養(yǎng)我?guī)啄辏辞筮^回報,如今換我養(yǎng)著她們,亦是一樣。”
賀泰和驀的睜眼,盯著堂中的青年:“你在埋怨,不滿賀家讓你在外流落?”
“并未,”賀勘淡淡回道,面上更是清淡無波,“只是說這人情道理,既無錯處,緣何丟棄她們?”
“哼,”賀泰和冷哼一聲,身子重新靠回椅背,“說得也對,那么多雙眼看著,總不能讓人戳著罵忘恩負義。”
堂中一靜,賀勘站在原處,腰肩筆直如松,端的是一副矜貴姿態(tài),芝蘭玉樹。
賀泰和上下瞧著,眼神雖冷,卻也多少滿意。賀家日趨衰敗,他手上經(jīng)營一輩子,只能堪堪維持,眼看自己幾個兒子全是平庸的貨,寄希望于孫兒一輩,結(jié)果更是失望,一個個的只知道糟蹋那點兒祖業(yè),毫無上進可言。
也不知是哪日,他想起了還有個流落在外的長孫。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傳了信兒回來,說是人爭氣的很,小小年紀中了秀才,當(dāng)?shù)爻隽嗣牟抛永删?
后來,便是將人認了回來。果然,這個長孫了得,才學(xué)見識沒得說,放眼整個族里都找不出第二個。剩下的只是時日,必定有一番大成就,屆時賀家可重振。
可也有賀泰和擔(dān)憂的,他總覺得賀勘日后會難以掌控。也才及冠,就讓人難以猜透心思。
“咳,說回正事,”賀泰和撈起茶盞,叩開茶蓋,“此番,你賀滁大伯上任權(quán)州市舶司,后面會留在權(quán)州。他很欣賞你,時常夸獎。我記得,你外祖當(dāng)年也曾任職市舶司。”
輕微的瓷器磕碰聲,在安靜的室內(nèi)那般明顯。
“是,五品市舶使,掌管海上進出貿(mào)易所有事務(wù)。”良久,賀勘回了句,目光也在這時沉了沉。
賀泰和頷首,手里茶蓋一下下的刮著茶沫:“官品看似小,實則很是重要,可惜了一家人……”
市舶司,掌控海上貿(mào)易,完完全全的肥差,大渝朝一多半的稅銀,就出在那兒。剩下的話沒再說,賀泰和往口里送了茶水。
“過去很久了。”賀勘不甚在意的道了聲。
“也是,”賀泰和瞅了一眼,放下茶盞,“后日賀滁出發(fā),你便跟著去送他一程,來年上京春闈,也要和京城本家交道。”
賀勘頷首:“記下了。”
賀泰和雙手摁著椅扶手,撐著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還有件事,秦家過來的人留在輕云苑就好,你也算盡自己的情分了。”
話不多說,點到即止。
賀勘雙手垂在腰側(cè),手指微微一動。
見他不語,賀泰和干脆明道:“你又怎么想?”
“眼下,”賀勘開口,話語中沒有多少起伏,“我只想準備春闈。”
不答應(yīng)亦不反對,簡單說出自己現(xiàn)在的打算。
聞言,賀泰和滿意頷首:“你這樣想是對的,過了春闈這一關(guān),要什么沒有?果然,你眼里看的比那幾個不爭氣的都長遠,把自己的事處理好就行。”
他拍拍賀勘的肩頭,像是一種鼓勵。想到家里那些個整日惦記眼前小利的,面前的長孫無情無欲的,更適合栽培。
往遠了看,說不定有一日,會趕上京城本家也說不定。
從博文堂出來,天已經(jīng)很晚。
蹲在墻下等候的興安跑出來,提著燈籠在前面照路。
“公子是回儲安院,還是去書房?”他抬頭看著主子,等待吩咐。
賀勘看著前路,心里還在想著適才與賀泰和的對話。雖是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明顯。
“書房。”他薄唇微動,輕輕吐出兩個字,“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興安調(diào)轉(zhuǎn)腳步,走上去書房的路:“天擦黑就回來了,去的時候,那位阿伯果然還在等夫人。”
“阿伯?”賀勘腳步一慢,不是見她的兄長?
“對,”興安挑著燈桿,點下頭,“是住在城南的郜家,同少夫人的父親交情不淺,這些年一直聯(lián)系著。”
賀勘眉間一松,下頜微揚:“把事情辦好了就行。”
“公子放心,辦成了。”興安笑笑,擠的瞇了雙眼,“那位阿伯很是惦記夫人,說上回下雪,江上沒有渡船,她留在南城沒辦法回來。后來找人捎信兒,也不知咱這邊收沒收到……”
邊上的小廝嘰哩哇啦的說著,賀勘這廂也明白了,秦淑慧吃壞肚子那日,孟元元的確回不來。
記得,那日她似乎是生氣了罷?到底是他不問清緣由。
。
輕云苑。
從東間出來,孟元元回到自己居住的西間。桌上點了盞油燈,她在桌邊坐下,打開了郜居送來的信紙。
信上幾行字,說了古先生大概的歸期,然后就是四年前她父親在南洋,曾經(jīng)和古先生碰到過。看到這兒,她猛的一怔,這么些年,是第一次親眼看見父親的信息。
她盯著信上的那處陌生地名,久久。直到眼睛發(fā)酸,才抬手揉了揉,繼續(xù)往下看。
郜居說,航海的一些事務(wù),其實官家那邊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出海的商船回來,會將重要之事匯報給市舶司。
再后面的就是些叮囑的話,讓她有什么事兒千萬告訴他,大不了就去郜家住著。
孟元元輕嘆一聲,隨后將信紙往桌上一擱。年底古先生回來,那她這段時日還需等著。
然后心中又生出了一個念頭,市舶司。既然這處衙門掌管海上事務(wù),是不是真能找到些關(guān)于父親的事?還有那位即將上任的市舶使,如今不就在賀家嗎?
孟元元想到了賀勘。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行不通,他連一張海圖都不給她看,還會說別的嗎?
想了想,還是決定去一趟郜家看看,問問具體也好。
給手臂涂了藥,孟元元去了床上躺下。臉剛沾上枕頭面兒,就聽見外頭院中有了動靜,是賀勘來了。
已經(jīng)脫了衣裳,她不打算再折騰著起來,索性拉了被子蓋上。耳邊倒還是能聽見外面的聲響,知道賀勘進屋來,似乎站在了她的房門外。
的確,賀勘站在西間房門外,窗紙上映出的是一團黑暗,里頭無有一絲動靜。他忙完了書房的事情,想要過來看一看她,沒想人這樣早就睡下了。
腳步躊躇在原地,自己妻子的房,他卻進不得。
“嫂嫂睡了,二哥回去罷。”秦淑慧道了聲。
翌日,還是個晴天。
因為兩個院子離得近,河?xùn)|路隆德府趙家的姑娘邀了秦淑慧過去說話。這是秦淑慧第一次在賀家結(jié)交人,收拾一番,就帶著竹丫去了那邊。
孟元元在房中給手臂上藥,經(jīng)過了一宿,小臂終是消了些腫,只是筋骨仍然疼著。
臨近晌午的時候,秦淑慧從外面回來。一進屋就氣呼呼的跑進了西間,隨后站在門邊也不說話。
孟元元自然看出小姑娘臉上的不高興,不禁覺得有趣:“怎么,誰惹到你了?”
她知道來賀家后,秦淑慧一直都很小心,因為算是寄住,心中是有顧忌的。如今,人的生氣還真是明顯。
“嫂嫂,你覺得這塊布料怎么樣?”秦淑慧不回答,卻是把抱在腰間的一塊布送過來。
孟元元看了眼,是塊石青色的緞子,光線下,清晰的顯出上頭繡著的竹葉紋路。這樣的色調(diào)和花樣,是做男袍的料子。
“你要做什么?”她問,邊把袖子放下來,遮住了紅腫的小臂,“是不是……”
“是賀家的小公子,賀御,他適才也在趙家姑娘那里玩兒。”秦淑慧鼓著腮幫子,沒等孟元元說完便道,“他說的話讓我生氣。”
孟元元把人拉到床邊坐下,側(cè)著臉問:“你當(dāng)聽不見不就成了?”
“不能,”秦淑慧皺巴著臉蛋兒,小聲嘟噥,“他說二哥會娶別人。”
屋中一靜,彌漫著淡淡的藥香,隱約有些梔子花的味道。
秦淑慧看著孟元元,把布料往她身上一送:“你給二哥做件衣裳罷,也去看看他啊。我現(xiàn)在身子好了,不用你照顧,你去二哥那邊嘛。”
小姑娘的心思簡單明了,是想著撮合二人。
孟元元不禁抿唇一笑,將那布料往身旁一放。衣裳是不會做的,賀勘現(xiàn)在不缺她這點兒針線;至于去他那邊,更不可能,以什么身份去?不過他會娶別人,這個應(yīng)當(dāng)會罷。
一樁門當(dāng)戶對的婚事,相敬如賓,倒不至于和她這般相對無言。
好容易安撫了秦淑慧,孟元元把那布料放去了床尾。
晚上,去找趙姑娘玩兒的秦淑慧還未回來。
孟元元等的心焦,干脆提著一盞燈籠,站在往輕云苑來的那處假山旁的三叉口,不時往張望兩眼。
突然,只聽嗖的一聲,接著就試到手中燈桿震動了下,紙燈籠跌落地上,瞬間燒成了灰燼。
一切都在眨眼間,孟元元低頭看去,裙邊的地上,赫然插著一支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