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全世界的聲音都在這一刻消失。
耳畔只有他溫熱的呼吸。
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他清瘦的背上,可那根本不及懷抱中的人更能給他溫暖,他輕輕閉上眼睛,呼吸她身上好聞的香氣。
她沒動,也沒掙扎,到底是愛過的人,她沒法看他這樣厭棄自己,他不應該這樣。
他鮮少有情緒宣泄的時刻,她不想打破他。
她雙臂被緊箍著,手腕翻上來,反覆住他摟在她腰間的手背。
“我還在呢。”
束縛她的力道又緊了緊:“你會一直在嗎?”
“……”
方曼姿嘴巴張了張,她沒有辦法給出肯定的回答。
他們的夫妻關系,比丁字褲上那根線都脆弱,在她看來,早晚都有結束的那一天。
周熙昂這一刻的情緒,只是受到傷害后在尋求安全感,而她并不是可以讓他永遠停泊的港灣,又或者,他是短暫地停靠海岸。
他早晚要起航駛向別處,他的反復無常,她不是沒有領教過。
她長久的沉默令他不滿,他忽地松開她,向后退了一步。
“你還是會離開我,對嗎?”
在她聽來,這句話簡直毫無道理可言,離開的人明明就是他,怎么到了他這里,反倒成了她的錯?
她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他情緒變化快,她的川劇變臉也掌握得不錯。
她回頭望著周熙昂,唇角扯了扯:“怎么,不可以嗎?”
“果然。”周熙昂自嘲地笑,“如果跟我在一起讓你那么難受,當初為什么要選擇開始?”
“?”
“你分明也很介意我的身份,不是嗎?就像那個女人說的,我一輩子都不配見光的身份——”
方曼姿覺得荒謬,她輕且緩慢地搖頭,像是不可置信那樣:“你真的認為我介意嗎?在你心里,我一直這樣想?”
周熙昂與她隔空對視片刻,她烏潤的雙眸非要從他臉上尋求一個答案似的,緊盯著他不肯放。
他覺得沒意思,將頭別到落地窗那邊:“算了。”
“為什么要算了?周熙昂,你把話說清楚,你什么意思?我分明沒有那樣想過,你憑什么污蔑我?”
她反抓住他手臂上挽起的衣袖,仿佛得不到答案誓不罷休。
周熙昂緩緩轉頭,視線從手臂上那只手,順勢向上,一點點移動到手主人的臉上。
那張明艷動人的臉,眉宇間透著一股倔強。
他并沒有拿掉那只手,而是自嘲著開了口:“你親口說過的話,這么快就忘了嗎?”
他用這種蘊著深意的腔調說話,讓她在一瞬間,隱約意識到了什么。
她問:“我說了什么?”
“有一次,沈修遠來學校找你,我不小心聽到了你們說話。”
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他的語氣太嚴肅,她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然后呢?”
他嘴角嘲諷的弧度更深:“他問你,是不是在跟我談戀愛。”
方曼姿努力回想了一下。
緊接著,臉色登時一白。
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快,血液循環加速,身子不自覺在抖。
說不清具體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太過好笑。
“所以呢?你那樣跟我分手,就只是因為這一句話么?”
她搖頭,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不想看到他。
“周熙昂,你為什么不來問問我,一聲不吭就宣判我的死刑?我跟你在一起那么長時間,連一句分手都得不到,就只是因為一句隨口說的話……”
“可你沒有反駁。”
“……”
方曼姿一時語塞。
短暫的靜默中,讓她得空回憶到那天,也就是沈修遠那次來學校看她那天。
她記得,那是一個大課間,她跟周熙昂在操場上手拉手散步,她說起班上同學的好笑事跡,一邊走一邊笑。
他沒太多反應,不過眉頭是舒展的,心情應該還算愉悅。
操場離學校大門不遠,她走到操場南面,聽見校門口有汽車鳴笛聲,她奇怪地看過去,就看到沈修遠的車停在校門口,他在車內看著她。
她怕被長輩發現早戀,下意識甩開周熙昂的手,跟他拉開距離。
她慌了一下,心神一緊,說:“沈伯伯來找我了,我先過去了,你等我一下下。”
他回好。
她快步走到校門口,跟沈修遠打招呼:“沈伯伯,你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呀?”
沈修遠從車上下來,手里拎著給她買的零食和切好的水果,交到她手上:“剛好路過學校,過來看看你。”
沈修遠看向操場方向,問:“剛才好像看到你在跟一個男同學走在一起,你在跟他談戀愛?”
她大腦嗡一聲,短暫地停了一瞬,很快所有血液都匯聚到臉上,那種被抓包的心虛感藏也藏不住,但還是努力做到面不改色,否認著說:“沒有啊,沒有談戀愛。”
沈修遠不置可否,問:“那你怎么跟一個男生一起走?”
“他……就一普通同學,碰到了,隨便聊聊天。”
沈修遠似乎是信了,松了口氣,拍著她的肩膀:“曼曼,不要隨便在學校里談戀愛,他們那些人,家世,身份,地位,哪一樣都配不上你,跟他們那種人在一起,等將來長大了,你自己回想起來也會覺得難以啟齒,丟人。”
她不想聽沈伯伯再念,于是只得附和:“放心啦沈伯伯,我怎么會跟那種人談戀愛呢。”
沈修遠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就好,離那些人越遠越好。”
“我知道啦!”
……
再回想起自己說過的話,方曼姿感到一陣陣無言。
自己的無心之語,竟成了導致他們分手的真正原因。
事情過去這么多年,她也耿耿于懷了那么多年,她設想過無數中理由,沒有一種會跟這樣的理由沾邊。
盡管過了這許多年,再復盤早已沒有太多意義,也改變不了既定結局。
可她還是想解釋一下。
她昂頭,認真地看向他:“我當時那樣說,是怕被沈伯伯發現,我家里管得很嚴,早戀是不允許的。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樣。”
周熙昂輕笑一聲:“是嗎。”
“所有人都覺得,我跟我媽都應該去死。從小到大,什么樣難聽的辱罵我都聽過,可這都沒什么。”
她看到他淡然說起這些的模樣,心中某一處在被什么東西撕扯。
“可是你看,連這世上我最重要的兩個人也那樣覺得。”
“那種人……呵,沒錯,我就是那種人。”
她忙不迭接道:“我沒有。”
他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從口袋里摸了一根煙出來,不點,在手里旋來轉去。
“我不得不去認為,我的命是不是真的就像別人罵的那樣下賤,我是不是,根本不配出生在這個世上。”
他覺得諷刺至極:“他一定沒想過吧,他瞧不起的那種人,正是他的親生兒子。”
大太陽光照在他身上,可他一點都不覺得暖。
就像曾經散發著光芒的小太陽靠近他,照亮了他所處的地縫陰溝,他以為他從此可以擁抱溫暖光芒,卻原來,只是因為這顆太陽從未照見過陰暗潮濕的角落,所以隨便經過。
太陽本該熱烈地活在天上,怎么可能永久地為他駐留,照亮他的生活呢?
是他癡心妄想,是他根本不配。
奢望不屬于他的奢望,貪戀不該有的貪戀。
注定活在陰溝里的他,根本不配跟她在一起。
“我很抱歉當時那樣說,我沒有任何想要傷害你的想法,但是。”方曼姿抬眼,“你為什么連句分手都不肯給我,非要用那樣的方式分手?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會給我帶來的傷害,以至于我——”
“抱歉。”周熙昂指尖一翻,那根煙虛虛握在掌心里,“我沒有那么磊落,也有不可見人的心思,就算分手我也想要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
他提步向前,高大的身子傾壓過來,步步將她逼退。
“現在知道真相,你是會恨我,還是想離婚?還是……開始認同那個女人的話,認為我一輩子也洗不去骨子里的——”
他話沒說完,就被方曼姿捂住了唇。
她纖細手指輕輕壓在他臉上,骨節優美好看,她靠在窗簾上,窗簾后是堅硬的墻壁。
“我沒有一次這樣想過,你也不要這樣說。”
他濃長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她輕輕放下手臂,別過頭:“周熙昂,我們都冷靜一下吧。”
方曼姿心里亂糟糟的。
甚至一時說不清,在這場愛情當中,到底是誰的過錯更多。
她離開長提灣,上了一輛出租車,想來想去,決定去找陳北望。
鞠恬恬在上班,其他朋友,能出來安慰她的寥寥無幾,唯獨他最閑。
讀書時也是這樣,她有什么不開心的時候,都是他負責讓她開心。
他接到電話,立即扔下公司的攤子,出來陪她喝咖啡。
“怎么了,我的大小姐?”一見到她進來,他抬起頭,朝她挑眉致意。
方曼姿摘下墨鏡,點了一杯拿鐵,又點了一塊慕斯,這才回他:“我有點不知道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說出來,我給你辦。”
陳北望身子后仰,大剌剌向后靠。
方曼姿欲言又止,止了又欲,最后自暴自棄靠在椅背上:“我不知道。”
“怎么連自己煩什么都不知道呢。”
“這很難講。”她撐著額頭,“陳北望,你快逗我開心,想想辦法讓我開心一下。”
“開心?”陳北望從兜里掏出一串鑰匙,拆下來一把,推到她面前,“我剛提了一輛阿斯頓·馬丁,你喜歡的話可以拿去開。”
“……”方曼姿把鑰匙扔了回去:“我要跑車干什么!就我那破車技,安城這么堵,不出三天就得撞壞了。”
“開著玩兒嘛,壞就壞唄,是4s店修,也不用你自己修。”
“反正我不要。”
陳北望攤手,做了個外國人常做的無奈手勢,把鑰匙拴了回去:“那哥哥帶你出去玩兒兩天?”
“沒興趣。”
“那,帶你去澳門賭錢爽爽?”
“有什么好爽的。”
陳北望嘖了一聲:“你到底怎么了,讓我猜猜,是不是又跟周熙昂有關?”
“……”方曼姿不想承認,可是又沒辦法撒謊,只能沉默以對。
“果然么,我就知道。”他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恰好服務生把慕斯端上來,他接過,放到她面前,“你告訴我,他到底有什么魔力,讓你這么多年還這么魂牽夢繞的,說出來我也學學。”
“你學個屁啦!”方曼姿在他端甜品的手上拍了一下。
“這么多年,一遇到他你就變了個人兒,你瞧你現在對我這勁兒,怎么沒說用到周熙昂身上?”
“……我什么勁兒啊。”
“說話抬杠的勁兒。”
“……”
她的拿鐵也上來了,陳北望接過,自然地幫她加奶加糖:“你說你喜歡他什么,數學成績好?英語成績好?照這么說我也不差,怎么不見你喜歡我呢?”
方曼姿忍不住懟他:“就你那數學和英語也叫不差?那什么才叫差。”
“我在澳洲待這么多年,學的又是金融相關,士別三日,不應該刮目相看嗎?”
方曼姿在他身上打量一遍,幾年歲月同樣將當初張揚的少年打磨得成熟起來,不再是當初的大男孩了。
他現在出職一家公司的執行總裁,替人打理公司,早長成了獨當一面的男人。
直到今天,她才意識到這個事實。
見她望著他出神,他半開玩笑地問:“怎么樣,準備什么時候喜歡我?”
“哦,這輩子別想了,下輩子再說吧。”
“下輩子……”陳北望重復了一遍,“也可以,不算一點機會都沒有。”
“……”她剛喝下一口咖啡,頓了頓,若無其事地咽下去,當作沒聽見。
心里頭在一瞬間浮起一絲怪異的感覺,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多了。
要說是玩笑,可陳北望一直在這個問題上曖昧不休,隱隱過了玩笑的范疇;要說認真……
她想起高三那時,她跟陳北望的對話。
——“怎么就看上他了?他哪點好?我倒要聽聽你眼光的標準在哪兒。”
——“你看他數學成績,幾乎滿分誒,還有他英語成績,上140,多厲害啊!”
——“就這?”
——“這怎么了,這標準很簡單嗎?你數學80分都沒有呢,英語更是差,你沒資格說人家吧?”
這原本是再普通不過的對話,她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過,可此刻被他這樣提起,要該怎樣說呢?說他記性好,連隨口聊天的內容都記得一清二楚,還是該說她當時說話太傷人,無心之言讓他記了這么多年,一直沒能撫平傷疤?
她不敢深想。
放下咖啡,她決定換個話題:“對了,上次租的那個房子……我可能不會租了。”
“怎么,找到其他房子了?”
“……嗯。”
她想提跟周熙昂結婚了的事兒,但一直找不到合適時機,譬如現在,他們剛談完尷尬的話題,再接著說這個好像很奇怪。
而且今天發生的事,讓他們的關系又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將來他們怎么樣還不好說,她也就不想多提。
陳北望:“沒事兒,不喜歡就不租,多大點事兒,我回頭跟朋友說一下,你有合適地方住就行。”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由衷道:“謝謝。”
正說著,她手機響了起來,接起電話一看,正是沈修遠。
她猶豫一瞬,放到耳邊接聽:“……爸。”她還是不大習慣這個改口。
沈修遠應了聲,說:“曼曼,伯娘是不是嚇到你了,你沒有受傷吧?”
“哦,我沒事。”
“你沒事就好,要不是你媽媽告訴我,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是我的錯,你別理你伯娘,我會處理好。”
方曼姿憋不住了:“爸,你有給熙昂打過電話嗎?”
沈修遠默了一瞬:“還沒打。”
她靜靜道:“伯娘并沒有為難我什么,但是他罵了熙昂,罵得很難聽。我覺得比起我,熙昂更需要你的電話。”
沈修遠醇厚低沉的聲音傳來:“知道了,我會打給他的。”
她沒再多說了,有些話不是她這個身份適合說的,需要他們父子去談,她最好還是裝作不知道。
掛斷電話,陳北望問:“什么事兒啊,瞧你嚴肅的。”
“家事。”
“還跟周熙昂有關?”
“……嗯,比較復雜。”
見她不肯說,陳北望很知分寸地沒有再問。
本來東拉西扯已經緩下去的情緒,又因為沈修遠這通電話冒了上來。
如果沒有這些事,或許他們不會分手,或許早就已經結婚,他也不會是這樣陰晴不定的性格。
他本該是最明媚的少年。
她將垂到前面的細發捋到腦后,沉聲道:“其實,我跟他在你出國前的那次冷戰就算分手了,一直到今年,我們才重新在一起”
陳北望明顯吃了一驚。
她沒解釋這個重新在一起的具體含義,畢竟事情得從蔣馳說起了,她懶得復述。
“而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我們分手的真正原因。”
“什么原因?”
她想了一下,笑了。
“只能說,我們年齡太小,把尊嚴看得太重,誰都不肯低頭吧。”
“那次冷戰,就是你們最后一次說話嗎?”
“……也不是。”
她頓了頓。
“最后一次,是在高考后,班級聚會的那一晚。”
那一晚,除了班級聚會,喝酒狂歡,放縱游戲。
還有她這段熱烈青春的交代。
有她跟他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