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可能不是賀家的姑娘,她比沈時葶身份尊貴百倍千倍,怎么可能不是,怎么可能……
倏地,賀敏神色一窒。
那清水中的兩抹血跡,愈分愈開,半響也沒能融在一起。
此時,眾人齊齊抬頭看賀敏與沈時葶二人。
賀敏猛地推開孫氏起身,紅著眼接過針放了血出來。
“不……”
白嬤嬤輕手輕腳地將沈時葶推來,又一滴血落進水中。而不同之前,這一回,卻是很快便融在一塊。
他說著,便擼起衣袖,拾起盥盆邊備好的銀針,正要扎破指尖放血出去時,卻聽岑氏哽咽道:“老爺,我來,我來。”
她歷經一天一夜誕下的女兒,她要自己驗。
是以,岑氏用銀針扎破了手,“噹”一聲,一滴血在清水中漫開,完了后岑氏身形一晃,幸得白嬤嬤及時攙扶。
幾乎在孫氏撲向賀敏的那一瞬,她便什么都信了……
此時的廳堂亂作一團,賀凜道:“陳旭,拿水來。”
她還抱了抱賀祿鳴懷中的嬰兒,稱這孩子與她的孩子同一日誕下,十分有緣。
岑氏那時還道,這家夫婦是個心腸極好的人。好人,定是有福報的。
她忽然想起十六年前那樁事。
誕下幼女后,不過幾日,暴雨便停了。賀祿鳴心疼她,不肯繼續前行,一定要待她坐完月子,身子骨恢復了再回京。
《芙蓉帳》70
思此,岑氏緩緩側身望向一旁僵立不動的姑娘,看她的眉眼,看她的身形,最后目光落在她腰間的那塊玉上,不由掩面而泣。
“欸。”
賀祿鳴與自家兒子對視一眼,緩緩頷首道:“那就驗血吧。”
不幾時,一頂盛滿清水的金色盥盆緩緩呈上。
這是何意,明眼人都明白。
是以兩日后,她便告別了沈家,前往不遠處的驛站停歇。
離開的那日,孫氏自個兒都還在坐月子,卻偏要下地送他們一行人出門。
白嬤嬤深深提起一口氣,忙用帕子將她的傷口包扎好。
沈時葶愣愣地望向水中的血跡,不及深思,便被一旁穿戴華麗的婦人緊緊摟在了懷里。
岑氏渾身發顫,哽咽難言,倒是沈時葶要被她摟得喘不上氣來,幸而賀祿鳴理智尚在,忙拉開自己的夫人。
岑氏恍然,小心謹慎道:“我、我嚇著你了是不是?”
何止是嚇著,沈時葶眼下魂都快沒了。
十六年,她喊了十六年的阿娘,她聽話懂事討好的阿娘,不是她的親娘嗎……
那她這十六年來得的好與壞,都算誰的?
沈時葶扭頭去看孫氏,嗓音干啞道:“阿娘,是真的嗎?”
事情敗露,孫氏仿若奄奄一息之人,沒有骨頭地靠在堂柱上。
岑氏定定立在她面前,“你說吧。你從頭,仔仔細細,清清楚楚地說。”
血都驗了,孫氏再不認,也沒有任何意義。
她認命地抹了抹眼角,卻也覺得委屈不已,痛哭道:“當年,沈家……”
當年的沈家實在太苦了,沈延一個小小的郎中,每月能拿回家的銅板就那么幾個,沈望是兒子,事事都得緊著。
懷了姑娘,夫婦二人都高興。
但孫氏也難免為錢憂心。
直至臨盆那夜,破落的宅院來了一行身份尊貴之人。
同一日,同一室產下的幼女……
孫氏便動了歪念頭,她想讓她的女兒能過上好日子,是以再不舍,咬牙也還是將孩子給換了。
那之后,她對沈時葶心有愧疚,沈家艱難,她也極力不虧待她。
可直到沈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她終于生出了些悔意,早知這孩子,不換也好。
才會有了后來,思念難耐,忍不住偷偷探望賀敏之事。
若非如此,也不會接二連三被賀家兄弟倆撞見。
靜默一瞬,沈時葶顫聲道:“那我阿爹,他知曉嗎?”
孫氏搖頭,“他不知,他不知,他疼你是真疼你啊……”
沈時葶眼尾泛紅,重重閉上眼。
偌大廳堂,只有陸九霄一人還坐著。
他瞥了眼哭得梨花帶雨的賀敏,又瞧了眼一滴眼淚都沒掉的沈時葶,不由皺了下眉頭,將手中摩挲的果子丟進果盤,捏著已涼透的茶盞起身,將杯沿抵在她唇邊,“喝。”
沈時葶撇頭,卻被他生生灌了口茶水。
“咳咳咳咳咳咳——”
沈時葶喉間一嗆,猛地彎腰咳嗽,咳得眼眶發燙,一顆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落地。
見她哭出聲,陸九霄才抬手給她拍了拍背。
此般親近的動作,讓正傷心難已的岑氏與賀祿鳴都不由分神多看一眼。
是了,為何會是陸九霄將人帶來的……
可賀家夫婦皆不是個糊涂的,幾乎立即就明白了其中的曲折蜿蜒,岑氏腿一軟,直指孫氏道:“你、你怎么養她的?”
孫氏卻是朝岑氏哭道:“此事阿敏分毫不知,她是無辜的啊……夫人養了她十六年,她是個好孩子,您知道的。”
“我養了她十六年,我如珠似玉地捧了你的女兒十六年!”岑氏情緒激昂道。
聞言,一旁的哭乏力的賀敏又哽咽了一聲。
“那我的女兒呢?你怎么待她的,你怎么待她的!”
“我、我實在是沒了法子,當初沈家若還有別的出路,難道我愿意將她賣進花樓嗎,阿葶也是我養大的,我怎能不心疼她……”
這“花樓”二字,簡直是往岑氏心上戳了一刀。
她推開賀祿鳴的攙扶,揪住孫氏的衣領,痛吼道:“你若真心疼她,便是將自己賣了,也絕不會將她賣了!”
孫氏啞然,“我我我”了半天,卻支吾不出個所以然。
說實話,養了十多年的人,若說半分情分沒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起初,她確實心有愧疚,夜不能眠,也確實想待沈家好轉后,再接她回來。
可后來沈望娶了妻,楊氏是個正直的人,若她知曉,只怕這樁婚事要黃,她便打消了此念頭。
何況,她在京都見她穿戴富麗華貴,也并非不好的模樣……
岑氏指著她的指尖都在發顫,須臾,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許是母女之間的默契,這邊剛昏倒一個,那邊便是一腳虛晃,也生生栽了下去。
陸九霄眉頭一皺,“沈時葶。”
正欲將人抱起時,卻是叫賀凜搶了先。四目相對,陸九霄抿唇松了手。
如此,這場荒誕戲,只好中場停歇。
轉瞬便至日暮。
小室窗牖緊閉,香爐之上,白煙繚繞。
屋中,岑氏醒后便一直坐在床榻前,瞧著榻上雙眼緊閉的姑娘看。
說實話,她生得并不像她,也不像賀祿鳴,若非要說像,那溫溫柔柔的眉眼,大抵有兩分像賀忱。
思此,岑氏又是一聲抽泣。
就在方才,賀凜已將沈時葶自幼的經歷,包括沈家遇難,孫氏將小女賣進青樓,她又是如何輾轉到了陸九霄手中,都一一言明。
岑氏不得已又哭了一回,雙目紅腫,上一回讓她哭得喘不上氣時,還是賀忱那件事。
正此時,沈時葶眉間一蹙,堪堪轉醒。
岑氏忙起身道:“怎么樣,可有哪里疼?餓不餓?我讓嬤嬤送了粥,眼下都涼了。桃因——”
不幾時,一個粉衣丫鬟上前。
岑氏吩咐道:“快去將粥熱一熱。”
“欸。”
沈時葶愣愣地見岑氏忙前忙后,直至二人對上眼,她不知所措地挪開目光,低頭扣著被褥,半響才問:“她呢?”
她問的是孫氏。
岑氏道:“我讓人將她扣在府里,待到與你阿爹商議過后,再行處置。”
這聲“阿爹”讓沈時葶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是誰。
見她這般,岑氏的眼角的淚花又忍不住冒了出來,撫著她的烏發道:“受苦了,受苦了,阿娘對不住你,是阿娘對不住你……”
沈時葶身子僵直,被婦人抱在懷中,鼻息間盡是她身上清淺好聞的桂花香。
直至岑氏放開她,她都未能緩過神來。
名喚桃因的小丫鬟遞上熱粥,岑氏接過,一勺子抵在小姑娘嘴下,“來,先喝兩口墊墊肚子。”
沈時葶嘴也張不開,兩手緊緊攥著被褥。
即便是明白了來龍去脈,可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她實在親近不起來。
頃刻,一抹玄色身影推門而進。
看著抵在沈時葶唇邊的勺子,賀凜忍不住要打斷岑氏,“阿娘,陸夫人到了。”
岑氏手上動作頓了頓,似是才明白過來沈時葶遲遲不張嘴的緣由,她訕訕放下玉碗,一步三回頭道:“那,那我晚些再來,你記著先將粥喝了,莫要空著肚子,傷胃。”
沈時葶在她熱切的目光下,僵硬地點了下頭。
“吱呀”一聲,小室歸寧。
沈時葶與賀凜大眼瞪小眼,整個賀家,她恐怕只與他有那么幾面之緣。
半響,她輕輕喚了聲“賀大人”。
賀凜頷首,倒也沒逼她立刻改口。
他遞上一只長形匣子,且看外形,年頭已久。
“打開看看。”
沈時葶微頓,小心翼翼地接過,在他示意的目光下撥下暗扣,一只藕粉色的手繩赫然躺在里頭。
她好奇地望向賀凜。
男人垂眸看她,嘴角輕輕提了一瞬,“大哥給你的。”
廳堂中,袁氏扶額坐于椅上。
誰能想到,此事竟能如此荒唐?
那個嬌蠻的賀家三姑娘,實則是個假的,而她宅院里那個被她兒子欺負得可憐兮兮的,卻是個真的……
思此,袁氏忽然覺得心口有些疼。
“嘩啦”一聲,珠簾輕響,岑氏堪一踏進廳堂,見到袁氏,不由隱忍小泣。
袁氏忙扶住她,順了順她的背脊道:“你別哭,聽我說。”
松苑。
陸菀抱膝坐在臺階上,望著倚在廊柱上的陸九霄,賀將軍與賀夫人半個字都未責怪她哥,可卻也沒讓他再見沈姑娘一面……
陸菀嘆出了今夜第七聲氣。
見尹忠匆匆從賀家趕回,陸九霄直起身,“醒了?”
尹忠喘息頷首,“醒了。”
他頓了頓,又說了另一樁事。
“義女?”陸菀蹭的從臺階上起身。
尹忠撓了撓頭,道:“夫人說了,以此保全沈姑娘的名聲,如此她在侯府小住的這一段,也好解釋。而在花想樓,實則沈姑娘從未拋頭露面,抹去不難,全看主子了。”
陸九霄面無神色。
陸菀將手中剝好的橘子塞進他哥手中,吶吶道:“你多一個妹妹了……”
思來想去,“恭喜”二字,她還是咽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莫怕,都會解決的。
我又要叨叨了。看到有評論說陸九霄違背了對賀忱的承諾,沒有照顧賀敏。不是的,賀敏性格是很驕縱,但是陸九霄是遵守承諾的。之前也寫到過,為了救賀敏,他可是命都險些搭上了,在賀敏被別人欺負的時候,也是陸九霄護的她。至于為什么他對賀敏兇巴巴呢,因為他脾氣本來就不好,嘴上兇而已,賀敏鬧跳湖自盡的時候,明知她不會跳,陸九霄不是也去了嗎?賀忱的話他還是聽的。
還有看到有人提到薛寧,之前十四章在菀菀的話里一閃而過薛寧的身份,薛太傅是賀忱、賀凜、陸九霄的老師,薛寧是太傅的女兒,陸九霄的師姐,賀忱未過門的妻子。她的戲份不多,只言片語而已,畢竟這條線be了嘛……
叨叨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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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氏亦是一個母親,她怎能不明白一個母親的疼愛與關懷,那神態是真真切切,裝也裝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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