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前院小室。
眼下正是晌午,灼熱的光影斜打進窗欞,莫名添了兩分躁意。
沈時葶默默嘆氣,這點信用她還是有的,可他不信,那便不信吧。
她這一路顛簸,早就累極了。一著床,也顧不上旁的,便沉沉睡去。
陸九霄三日未歇好,此時眼尾泛紅,陰著一張臉道:“怎的還沒來。”
尹忠往窗外瞥了一眼,“屬下去看看。”
云袖推門道:“沈姑娘且歇著,在錦州的這陣子,皆由屬下守著您?!?
聞言,沈時葶慢了一息,隨即才應了聲好。
陸九霄這是真怕她說話不作數(shù),跑了么?
這座院子大小比不得璽園,很快便能走到頭。道路上的落葉皆被掃到了一旁,可卻未及時清理,而是堆在了榕樹之下。
看似澄澈的湖面,零星漂浮著幾片殘葉。
隨即,樹影處頓時冒出了個白衣勁裝的女子。正是自打花想樓大火后,便消失不見的云袖。
云袖手握佩劍走來,朝沈時葶拱手道:“沈姑娘,隨我來。”
西南方那座紅瓦高房很是矚目,正是她當日在花想樓與云袖所說的那座可以望見江河的酒樓。
此處是錦州城內(nèi)最繁華,亦是富商最多的一條民宅巷子,閑安巷。對面兩條街以外,正是沈家居住的延平巷。
《芙蓉帳》43
沈時葶一愣,望向陸九霄,見他頷首,方才隨云袖進了內(nèi)院。
院子干凈是干凈,可也不難看出是臨時拾掇的。
說話間,已至寢屋。
見她盯著湖面瞧,云袖摸了摸腦袋,笑道:“主子曾在錦州住過一陣子,這院子便是那時買下的,不過好日子未曾來,便積了灰,昨日臨時決議要小住,尹護衛(wèi)百里加急才讓人抓緊打掃?!?
沈時葶好奇地抬了抬眸,好好一個京都世子爺,怎會在錦州住過一陣子……
緩過那股難受勁后,她余光忍不住多瞥了兩眼。
陸九霄側(cè)身,朝空無人處的路段喚了聲,“云袖。”
說罷,他徑直離了院子。
而就在一刻鐘前,胡掌柜正攜人前往婦人家中。
婦人記得胡掌柜,狐疑了來意,一聽他要買玉,她才半信半疑開了屋門。
說來,她上回為何典一半便跑了路,還不是因這掌柜的磨磨蹭蹭,一塊玉,又是拿凸透鏡細看,又是盤這玉的來歷,翻來覆去,頗有一種試圖將這玉占為己有的意思。
她并非不識貨之人,這塊玉無論材質(zhì)、成色還是雕磨都十分精巧,沒個百來兩,她決計不可能出手。
只是怕這掌柜壓價,她才揣著玉跑了。
誰想他竟又找上門來了?
可這玉又怎么可能只值百來兩呢?
胡掌柜笑笑,彬彬有禮道:“上回夫人跑得快,還不容我估個值便沒了人影,我回到家中思來想去,那玉絕非凡品,我家主子又是愛玉之人,恰今日身在錦州,便想讓夫人帶上寶玉讓主子瞧上一眼。”
說罷,胡掌柜故作高深道,壓低嗓音道:“夫人不知,我家主子家財萬貫,若是這玉真能入了他的眼,只怕要比估值翻上十倍不止?!?
這話一落,面前的人眼都直了。
她咽了咽唾沫:“真的?”
胡掌柜笑笑:“我框你作甚?”
聽了這話,孫氏也不再多考慮,很快就隨胡掌柜上了馬車。須臾之后,馬車便穩(wěn)挺在閑安巷,胡掌柜領(lǐng)著人前往前院小室。
宅子精致體面,可小徑上卻并無丫鬟婆子,難免顯得肅穆駭人。
婦人腳步微滯,遲疑一瞬,眼前的胡掌柜已撩開帷幔,“夫人,請。”
她只好惴惴不安地踏進小室。
與此同時,“噔”地一聲,陸九霄擱下手中的茶盞,側(cè)身望去。
倏地,男人眼眸微瞇,扶著茶托的指尖滯了一瞬——
秦義“嘶”了一聲,盯著她低低道:“欸這不是……”這不是沈姑娘那個沒心沒肺的娘么?
眼前這個人,正是那日從京郊歸來之時,在一間成衣鋪子里見著的婦人,孫氏。
孫氏亦是一怔,愣愣地望著陸九霄。
雖只見過一面,但這個男人的骨相皮相,以及渾身那股富貴勁兒,任誰見過,都不會忘。
她生怕他提起沈時葶的事,一時心下惶惶,手足無措道:“你、你——”
“玉呢?”陸九霄臉色不大好看地道。
孫氏訕訕,只以為人不記得她,不記得也好。她忙從秀囊中掏出一塊層層包裹的方玉,小心遞給胡掌柜,還囑咐說:“小心拿,別磕著?!?
胡掌柜應了聲“欸”,呈上給陸九霄過眼。
這呈上的角度正正好在斜投的光影之下,那玉碧綠通透,光似都能通過玉佩投在掌心上。那正面雕刻的一個“忱”字赫然在目。
陸九霄接過,翻到背面。
玉佩背面雕刻著竹葉樣式的紋路,左下角還有一個微小的豁口,肉眼瞧不請,需得用指腹去摩挲才能發(fā)覺。
陸九霄額心跳了一下,本就因歇息不足而泛紅的眼尾,似是深了一分。
一室眾人,唯獨他失了神。
玉佩可以造假,紋路可以模仿,唯這小小的缺口,假不了,也仿不了。
這是他十四歲那年與賀忱比劍交手之時,鋒利的劍刃劃過玉佩時留下的口子。
那時候,他知曉這枚玉是賀忱出生之際,賀祿鳴特尋宮中工匠所制。賀忱自幼佩戴,珍貴無二。
他因而心生愧疚,翻遍了全京都手藝頂好的工匠,意圖將這豁口補上。
可當年制這塊玉佩所用的玉石,乃是西域進貢的千年水玉,紋路與色澤皆是獨一無二,其余玉石皆不適用,是以殘缺至今。
一時間,小室闃無人聲。小爐上的茶燒得正沸,“呲呲”作響,聽得都叫人瘆得慌。
孫氏咳了聲,試探道:“這、這玉可是好玉,這位公子買是不買?”
陸九霄倏然抬眸,逼視道:“我你,玉是從哪來的?”
“什么從哪來的?喲,可不是我說,我若非家道中落,日子貧苦,才不會將祖?zhèn)鞯挠衽瀹敵鋈?。?
“你確定,這是祖?zhèn)鞯??”男人陰惻惻道,唇角似?非笑地勾起
識相的,都知曉他這是動怒的前兆。
“那是自然,你、你若是不買,就將玉還——”
孫氏話還未盡,那廂的人猛一拍桌,驀然起身,一側(cè)的護衛(wèi)拔出佩劍,鋒利锃亮的劍刃便這么毫無征兆地嫁在了孫氏布滿頸紋的脖子上。
孫氏瞪大了眼,嚇得僵了身子。
“我再你一次,哪來的?”陸九霄走近兩步。
孫氏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兩腿都在打顫??绅埵沁@死到臨頭的架勢,她也只以為對方是想壓價。
于是,她佯裝鎮(zhèn)定道:“我說,我說我說,這玉確實非我家中祖?zhèn)鳎?、可即便如?,也是塊好玉?。【褪遣恢祩€兩三百兩,至少,至少也得有一百五吧!”
“一百五?”秦義樂出聲兒,將劍刃抵得近,說:“你可知這玉的來歷?這玉的主人故去多年,我們主子正查不到殺人兇手呢,好啊,這可是你自投羅網(wǎng),走,跟我去官府說清楚!”
見她被唬住,秦義便要去拽她。
“殺人兇手”四字將孫氏嚇得當即跌下身子,她吞咽了一口唾液,連連搖頭,“這不可能!這、這玉也不是我——”
說此,孫氏一個激靈起身,立即改口道:“對,這不是我的!這塊玉是五年前一公子買藥時抵下的,且也不是我所收,你不是與我家阿葶相識么?你要,也該去那丫頭,這玉可是經(jīng)她之手收下的,我什么都不知曉,不知曉……”
聞言,男人一怔,眼眸微瞇,“什么叫經(jīng)她之手收下的?”
孫氏戰(zhàn)戰(zhàn)兢兢避開秦義手中的劍鋒,三言兩語說了個大致。
約莫是五年前的冬日,兒子沈望高燒不退,孫氏沒了法子,只好差丫鬟去將正在藥行的沈延喊回了家中。
那日,留了年僅十一的沈時葶在藥行。
待傍晚時,孫氏去藥行接她回府用飯,便見她獻寶似的捧出一枚玉佩,嬌聲嬌氣地她,“阿娘,好不好看?”
孫氏當即嚇了一跳,那玉一看便非凡品,她趕忙捂住玉佩,緊張她:“哪來的?”
小丫頭拽著沾了墨的狼毫,用狼毫筆尖指了指早已沒有人影的木門。
她說,是個模樣俊朗的哥哥,一時掏不出銀子,便將玉佩抵在此處。
孫氏也并非想貪下這玉,她亦是好生看管了許久,等著人來贖回玉,可這一等就是幾年,她又急需用錢,拾掇物件時在箱底發(fā)現(xiàn)此物,才想著將它當?shù)簟?
誰知會惹上這種麻煩?孫氏心下戚戚。
聞言,陸九霄眸色沉沉地盯著她瞧,口吻慢慢道:“要是有一字虛言,你就死了。”
孫氏又是背脊一涼。
陸九霄踏門而出,徑直往后院走。
云袖正蹲在寢屋門外的青苔石階上,捏著根草葉子百無聊賴地戳著螞蟻窩,見他來,當即站穩(wěn)了身子。
“主子。”她規(guī)規(guī)矩矩讓開道。
就見男人面色冷清,經(jīng)過她時似還攜著一陣風。
作者有話要說:嗨呀,多給我評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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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時葶認得這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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