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hù)衛(wèi)愣住，被眼前的少年這么一吼才回過神，連滾帶爬地往軍營的方向跑。
陸九霄捂住賀忱胸前的血窟窿，一雙好看的鳳眼酸酸漲漲，“我們回去，我找御醫(yī)給你看。”
若仔細(xì)聽，他說話的聲調(diào)還隱隱顫抖。
那日的役都像一座死城，驟雨未歇，狂風(fēng)獵獵，將濃稠的血水淌得四處都是。
陸九霄將尚有一縷氣息的人從死人堆里拽出來，回頭吼道：“御醫(yī)呢！隨行御醫(yī)呢！”
陸九霄的手腕被重重握住，就聽賀忱氣息薄弱道：“阿霄，陸九霄……”
“我，我幼妹，她——”
那人眉眼間盡是調(diào)侃的笑意，全然沒將領(lǐng)兵出征當(dāng)成一次生離死別。
因?yàn)橘R家的小將軍，從未敗過。
他甚至沒有想過，這一走，便再回不來了。
是賀忱。
是京都賀家那位赫赫有名的小將軍，賀忱。
萬和二十年冬日，京都下了場前所未有的大雪。
那抹挺拔身姿赫然立于積雪的城門下，他左手撫摸通體雪白的戰(zhàn)馬，右手握著銀色的長劍，劍鞘上還鑲了兩顆藍(lán)寶石，整體很是相襯。
陸九霄皺眉望向窗外，目無焦點(diǎn)地落在一處房檐上。
一刻鐘過去，他肩上凌亂的衣裳已被驟雨打濕。他驀地闔上窗子，因用力過大，那半扇窗“砰”地一聲砸上，又回彈開一條小縫。
《芙蓉帳》03
一身銀色戰(zhàn)甲，將他在雪中的倒影拉得更雄偉。
彼時陸九霄不過十六，一身月白窄袖衣袍卻掩不住乖戾十分，似是跑得太急，眉間還沾了兩撮雪絮。
“五個月吧，待我歸來，你的書法該有精進(jìn)了罷？”
少年薄唇緊抿，眉頭深鎖，像是誰欠了他百八十萬似的，滿臉都寫著不高興。
好半響，他才慢吞吞問：“哥，你幾時回？”
燭火忽滅，男人那雙眸子隱入黑夜。
少傾，一幕幕畫面涌上腦海——
賀忱皺眉，顯然是沒有力氣再往下說了。
少年拼命點(diǎn)頭，不知是雨還是淚，一顆顆砸在賀忱臉上。
他強(qiáng)忍哽咽道：“我知道，我會照看她，我會讓著她，你放心哥，我替你護(hù)著她。”
可聽了他的話，男人的眉頭反而蹙得更深。
賀忱艱難地?fù)u了搖頭，扣在陸九霄手腕的力道，驟然松弛。
少年一瞬間愣住了，眼睜睜看著他閉上眼。
好半響，身后的護(hù)衛(wèi)才圍上前來：
“世子……”
“世子節(jié)哀……”
“世子，城門欲關(guān)，咱們快回罷。”
思此，床榻上的男人將手背壓在眼上，抬腳狠狠踹向床尾，那本就不結(jié)實(shí)的床柱哪里經(jīng)得起他這一下，頓時便“吱呀吱呀”搖晃起來。
陸九霄煩躁地?fù)纹鹕碜樱€沒摸到酒壺，便聽門外哐哐作響。
秦義在外頭拍著門，那勁兒大到像是要將門板卸下來似的。
他揚(yáng)聲喊道：“主子！賀家派人來，說是三姑娘不見了！”
聞言，男人低低咒罵了聲，隨手將衣帶系上，赤腳下地拉開門，面無神色地看著砸門的護(hù)衛(wèi)。
秦義被他這冷不丁一眼嚇得噤了聲，語氣弱弱道：“是賀家……”
他說著伸出一根手指頭往一側(cè)指了指，一個梳著雙環(huán)發(fā)髻，渾身濕噠噠的小丫鬟當(dāng)即跪下，哭喪似的道：“世子，我們姑娘不見了！從昨兒亥時與夫人老爺大吵一架后便沒了人影，老爺夫人派人去尋，尋到現(xiàn)在也找不見人，這外頭雨大又黑，實(shí)在是沒了法子，才斗膽來請世子爺救命的！”
聞言，陸九霄一張臉沉了下來。
好半響，他才吩咐秦義道：“你讓尹忠?guī)讉€人，到清河巷一帶搜尋。”
至于為何是清河巷，只因陸九霄常住的私宅便建在清河巷。
秦義連忙頷首，領(lǐng)著那小丫鬟轉(zhuǎn)身下樓，一路還不忘詢問三姑娘身著衣裳的顏色和款式。
陸九霄倚在廊下的雕欄處，這個時辰的花想樓，廊道上空無一人，可四處卻都是放蕩的淫-穢聲，他耳邊鉆進(jìn)一道道“嗯嗯啊啊”的叫喊，此起彼伏。
男人抱手皺了下眉頭，想喝酒。
須臾，秦義氣喘吁吁地奔至眼前，道：“主子，都安排下去了，您說這深更半夜的，三姑娘不會在璽園外等您罷？”
璽園便是陸九霄在清河巷的私宅。
秦義說著瞪大了眼睛，倒是覺得頗有可能。
那賀三姑娘自幼便跟在世子身后跑，但凡有點(diǎn)什么事兒，便要哭哭啼啼找上他們世子。
而世子又與故去的賀小將軍關(guān)系匪淺，看在這一層交情上，還不得不多讓讓她。
“秦義。”陸九霄冷不丁開口喊道。
秦義下意識挺直背脊，應(yīng)道：“欸！您吩咐！”
“去給我拿壺酒。”
“……是。”
秦義摸了摸腦袋，正欲尋個小娘子斟酒時，左手第三間屋子里傳來一陣乒呤哐啷的聲響，連門板都被撞得狠狠一顫。
里頭傳來一道罵聲，“臭婊-子，還敢跟老子動手！”
那聲音耳熟得很，秦義恍然停頓，那不是李二的聲音么？
不及他深想，那扇門便“砰”地一聲撞開，一襲藍(lán)粉色身影從門內(nèi)跌了出來，她雙腿磕在木磚上，兩手都沾了血跡。
一個肥壯的男子捂著脖頸追了出來，說話還帶喘著氣，亦是狼狽不堪。
陸九霄眼尾一抬，饒有興致地倚在一旁看。
那一側(cè)，沈時葶攥緊手心，殘留的一絲理智讓她扶著雕欄顫巍巍地爬了起來，她忍著渾身灼熱，回頭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李二，咬咬牙往后退。
小姑娘哭著去拍隔壁屋子的門，可里頭除了呻-吟便是罵聲。
李二大笑道：“你跑啊，我倒是瞧瞧誰敢?guī)湍悖 ?
他似是起了玩心，也不追得太緊，反而是看她跌跌撞撞、無路可走的模樣，興致愈發(fā)高昂。
一連三間屋子敲過去，沒有一間開了門。
喜春散的藥效愈發(fā)明顯，她渾身像是火在燒似的，眼前更是一片模糊。
陸九霄勾起一側(cè)唇角，看著跌在自己腳邊的小姑娘，見她一只手胡亂地向四處探，似是想扶著什么爬起來。
他伸出腳踢了踢她的手肘，她便驀地停住動作。
沈時葶一怔，緩緩抬頭，淚眼模糊地望著面前那道朦朧不清的紅色影子。
依稀可見是個男人。
陸九霄低頭望去，秋瞳剪水，瓊瑤玉鼻。
鼻尖一顆紅痣，遮也遮不住的招搖。
不待陸九霄仔細(xì)打量，那只沾了血的小手就拽住了他的寢褲，哽咽道：“救我，救救我……”
那股子媚樣，顯然是被下了藥。
此時李二才慢悠悠趕到，他原是沒瞧見廊道這頭有人，走近才發(fā)覺此處還站著個人影，那人影還是與他最不對付的陸九霄。
一個胤國公府庶子，一個永定侯府世子，身份貴重自不用說，可李二在陸九霄手中栽過太多回，多到李二一見陸九霄，渾身上下，連根頭發(fā)絲都下意識警備起來。
他怒目看向衣裳不整的男人，道：“陸九霄！你別多管閑事！”
話音落地，陸九霄就感覺寢褲又被往下一拽。
他垂眸看去，小姑娘嘴里溢出幾個顫抖的音調(diào)，她用指甲摳著手心，努力保持清醒。
她支離破碎地說：“求求你……”
一雙溫溫?zé)釤岬男∈肿ゾo男人赤臝的腳踝，“救救我……”
仿佛有一股熱浪，從腳底竄向頭頂。
陸九霄頓了頓，目光緩緩移至那雙芊芊玉手上。
即便沾了血，也能瞧出那是一雙美手。
他抬頭睨了眼李二，見李二捂著脖頸，有血從指縫中流出來。
這李二床榻上的手段可是玩死過人的，偶爾興頭上來時，火炭、長鞭、鉗子等刑具樣樣俱全，就是花樓里的姑娘，也未必能受得住。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叫他撞見了。
可陸世子素來沒有同情心，從未管過這等子閑事。于是，陸九霄那只被握緊的腳踝后撤一步，就使得姑娘兩手撲了個空，重重垂落至地。
他剛一轉(zhuǎn)身，便聽身后傳來一道道細(xì)微的、驚恐的、絕望的哀求聲：“求你，救救我……”
陸九霄步子一頓，不知著了什么魔，竟側(cè)身看去。
那種從心底里鉆出來的恐懼，沒有參雜一絲裝模作樣的情緒。
那是真的害怕。
他甚至能通過她起起伏伏的胸口，感覺到她呼吸間噴灑的氣息，急促又滾燙。
陸九霄混跡煙花柳巷，不會聞不出喜春散的味道，這藥效要到極致了。
微一停頓，他抬眸看了李二一眼，這一眼，直讓李二心頭竄上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就見這位金貴的世子爺彎腰下去，輕輕捏住了姑娘的下頷，不急不慢道：“要我救你啊？”
即便她此時已瀕臨奔潰，卻也很清晰地感知到——
眼前這個人，并不見得會比身后的安全幾分。
可一想到李二猙獰的面容上揚(yáng)起的笑意，和那掛在床頭的一排冰冷冷的刑具，沈時葶片刻猶豫都沒有，連連點(diǎn)頭，反復(fù)呢喃哀求道：“求你，求求你……”
她的反應(yīng)似是取悅了眼前這個男人，陸九霄嘴邊噙著一抹笑，復(fù)又問：“那你想跟他，還是跟我？”
聞言，李二第一個不愿意了！
他挨了打出了血，憑什么便宜陸九霄？！
可還不等他上前，秦義便橫出一把長劍在他胸前，李二只得止步，與秦義大眼瞪小眼。
此時，木制的樓梯咚咚作響。不一會兒，尹忠一身濕淋淋地跑上前，眼前的境況叫他腳步慢了一瞬，道：
“主子，三姑娘找著了，果真是在璽園門前，不知是淋了多久的雨，眼下高熱不斷，哭喊著不回賀家，說是要見世子，還說若是見不著世子，她——”
“不說話，那我可走了。”陸九霄驀然打斷他。
尹忠懵了一瞬，才發(fā)覺世子爺不是在同他說話。
陸九霄松開擒住姑娘下頷的力道，倏然起身。
眼看那抹暗紅衣角從自己眼前掠過，沈時葶急忙顫著手拽住。
藥效使然，姑娘白皙的脖頸上爬上一抹云彩，渾身都在發(fā)抖，連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
“跟，跟你……我跟你。”
朱窗半開，沁來絲絲涼意，夜雨聲煩，夾雜著幾個驚天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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